这才九点多，店里远远没到该关门的时间，周云熙不知道二婶会不会陪爸爸回来，他想去接爸爸，但又害怕老师一个人在这里遇到危险，这么抓耳挠腮着，不远处传来导盲杖点在地面上的轻微声响，他望过去，大喊：“爸爸，在这里！”
周雪明走得急，身影显得有些狼狈，周云熙怔了一下，他还没见爸爸走这么快过呢。
爸爸总是很小心，爸爸说过，他不喜欢跌倒后的感觉。
“小声点，别吵醒她。”
周云熙收回了想要摇醒老师的小手：“不叫醒老师的话，老师怎么回家呀？”
云熙指的是他的家，然而周雪明意会错了。
“老师家太远了，爸爸不方便送她回去，不如在咱们家休息一晚。”周雪明将导盲杖交给他，搂住许小葵的后背和双腿，打横抱起。
许小葵是有点分量的，周雪明显然不算轻松，他微微皱了皱眉，轻声道：“没关系，爸爸抱老师回去。”
“可是……”周云熙的小脸上充满担忧，“爸爸，抱着老师，你就没法探路了。”
许小葵动了动，也许是还醉着，她的手臂勾住了周雪明的脖子，头也靠进了他的胸膛。
周雪明一僵，很快迈开脚步。
回家的路从没这么陌生过。
他们几个盲人总是一起回家，从未分开过，这是周雪明第一次独自走这段路。
细小的石砖有着不平整的边缘，他不敢全踩下去，怕翘起的边角会绊倒他，他摔了不要紧，但他现在抱着许小葵。
前几天的大雨在路面上留下的水坑仍然存在，他仔细听，不出意料在某一脚后听到了雨水晃动的声音。
一块砖翘起来，舀起一点点水，溅到了他的鞋。
周云熙张大了嘴：“爸爸，你的鞋脏了！”
这双鞋爸爸最宝贝了，每天擦三遍都嫌不够，生怕弄点一丝一毫。
周云熙还记得两年前上双坏了，周雪明是如何的伤心。鞋子坏掉了自然不能再穿，周雪明没办法，便拜托二嫂去商场买双同款的。
可将近七年的老款没有在售了，二嫂只能买两双类似的，然后让周云熙告诉周雪明，是一模一样的。
周雪明可能是累了，他将下巴压在许小葵的发顶上，短暂地合了一下眼。
周云熙本想提醒他走路不要闭眼，但没说出口——好像，爸爸睁眼还是闭眼，都是一样的。
周云熙边带路边观察周雪明，每上一层台阶都要紧张地看着周雪明上来了才敢上下一阶，周雪明晃一下，他的心都要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总算平安到家，周云熙看着周雪明走在前头，把老师放躺在床上，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说不出为什么，他感觉爸爸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二叔和二婶吵架时被赶出来过，二叔无处可去，就来了他家，二叔也是睡在爸爸屋里。
可爸爸没有摸二叔的头发，也没有用温乎乎的毛巾给二叔擦脸和手脚，更没有一再给二叔掖被角。
周雪明去洗手间刷鞋，周云熙靠近许小葵，盯着她的脸自言自语：“许老师，你说我妈妈长什么样啊？要是像你一样温柔就好了……”
小男孩也有自己的烦恼。他没见过妈妈，爸爸只说妈妈会回来，却不说她干什么去了，云熙好几次偷偷哭，因为他怎么等怎么乖也不见妈妈回来，他觉得妈妈，可能根本不想要他。
“云熙，你来。”
“来了。”周云熙跑到洗手间，周雪明问他鞋干净了没有，周云熙看了看，“干净了。”
那双鞋被放在了周云熙屋子的窗台上，他的房间向南，阳光最好。
他躺在床上，肚子有点饿，他想着反正爸爸还没过来，不如吃口东西。
蹑手蹑脚走到厨房，偷了点小面包出来，他像只猫儿般弓着身体，路过周雪明的卧室，突然愣住了。
脚尖轻轻落地，周云熙恍恍惚惚，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看到了啥？
他的爸爸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他的老师，一口一口往老师嘴里喂水！
一边喂还一边哄：“乖小葵，再喝一点。”
就算是对着他，爸爸也不会做这样的动作，用那样的语气。
爸爸说了，他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再像几个月的小婴儿一样，什么都要别人哄。
但说这种话的男人却在哄着他已经200多个月的老师……
迷迷瞪瞪上了床，给自己盖好小被子，周云熙灵魂出窍，连周雪明过来了也不知道。
他偏过头，在看到周雪明微笑着的睡脸后，更是一道雷劈下。
从小到大，他真没见他爸怎么笑过。
哪怕客人充了一万的会员卡，他爸也不会笑。
古怪。
*
借酒消愁的滋味很不错，头快炸了。许小葵捂着快裂开来的脑袋睁开眼睛，望着干净整洁的屋子，迷茫了一瞬。
这是哪？
除了衣柜和床再无其他，熟悉的味道……
她低下头，下意识拽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完好无损。
周雪明家？
她为什么会在周雪明家？
救命，她完全不记得了啊！
她拿起手机，微信里什么消息都有，蒋庄发来的一条「你到家了吗」格外显眼，她搓了搓脸，寻思，到周雪明家算到家了吗？
拖鞋摆在床脚，她穿上，一拉开门就闻到一股饭香，泰国香米被煮透了，散发出清淡的味道，或许还有炒青菜，应该是她最喜欢的白灼菠菜，她在高中食堂单吃这一道，对这个气味很敏感。
周云熙扭头，笑着拉开一个凳子：“老师，请坐！今天中午爸爸下厨啦，很难得哦。”
许小葵尴尬地扯开嘴角：“云熙，老师昨天喝多了……”
“我知道呀，是我发现老师的！”云熙小大人般拧起了眉，责备：“老师，你知道外面多危险吗？喝醉了躺在外面，是会遇到的坏人的！还好我看到了。”
“谢谢你。”丢人丢到学生家了，许小葵有点崩溃。
周雪明摆好碗筷，沉默地坐着。
眼前是盛满米饭的小碗，这时候走就辜负人家好意了，她坐到周云熙旁边，与周雪明面对面，低声道：“云熙爸爸，昨天给您添麻烦了。”
周雪明点头：“随便做的。”
他依旧不冷不热。
许小葵垂下眼，拿起碗筷，一席之间，除了云熙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竟然安静得过分。
她能想象到喝多了的自己是怎么来周雪明家的。
大抵小时候不能满足的愿望，在成年后会变本加厉地要回来。她上学时没能去周雪明家楼下转转，如今竟在失去理智后做到了。
她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好，明明想着放弃，身体却很诚实，不由自主地来了，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
周雪明怕不是更讨厌她了。
周雪明的白灼菠菜比学校做得要好得多，米饭蒸腾着热气扑在她睫毛上，她晃了下神，想到了高中时。
周雪明不常去食堂，他基本是自己带饭，去小花园吃完后才回来。许小葵不是，李美云做饭难吃，她需要食堂的大叔大婶们。
可她家太穷了，只吃得起最便宜的白灼菠菜，一年到头的点这一道，配上四两米饭，偶尔小霸王心情好就赏她几个红烧丸子，算是改善生活。
有一次周雪明也来食堂，她在角落里看到他，眼神就移不开了。
那时候的周雪明是意气风发的，眉梢都吊着矜持，许小葵紧盯着他的脸，在他望过来的时候，又悄然闷下了脑袋。
他坐下，面前空荡荡一片，并不像别人一样去打菜。
过了几分钟，富家女端着两个餐盘走过去，坐在了周雪明对面。
许小葵偷偷看着这一切，最喜欢的肉丸子居然一口没碰，就那么离开了。
那是她唯一一次没理会小霸王的怒吼。
现在桌面上也是这两道菜，另有一道小朋友都喜爱的松仁玉米，许小葵心酸地吞咽着食物，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时间兜兜转转，最想要的还是得不到，无关紧要的却拥有了。周雪明身上的味道，曾经想和富家女一般坐在他对面、和他分享她最喜欢的两道菜，睡在他的床上，和他建立起一个家庭，有一个云熙这么可爱的宝宝。
借着某种契机，如今都实现了。
她不该遗憾，而应好好同周雪明道别。
吃完饭，许小葵帮忙洗了碗。她和周雪明挤在厨房里，天然气灶上还在煲着汤，她小心地问：“做饭不会伤到自己吗？”
油溅到身上，很疼的。
周雪明神情淡淡：“习惯了就还好。”
“那……”她问出最想问的那句话：“刚失明的时候，什么感觉？”
周雪明擦干**的碗，摸索着放在碗架上：“不适应，但适应了也就还好。”
许小葵点点头。
关掉水龙头，她把手很不讲究地蹭在裤子上，转身看着周雪明，双眼很用力，仿佛要将他的五官和一举一动都刻进心里。
“周雪明，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昨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你放心。”
厨房太小了，容不得两个人穿行，她出去时难免碰到他的手臂，就那么一下，让她心都碎了。
长达十年的暗恋，在被亲口拒绝后，她正式为这份爱拉下落幕的帘。
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牢牢桎梏着她的离开。许小葵转身，愣愣地盯着握在她腕间一圈的周雪明的手。
周雪明似乎刚意识到自己抓住的是什么，即刻抽回手，背在身后。
“鸡汤，给你煮的，带回家喝。”他盛出一些放进保温桶里，声音很轻，“要健健康康的……像以前一样。”
他不想她走。作为一个残疾人，祝她健康就是他能送上最好的祝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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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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