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君白一番如梦似幻的操作下，雷猛彻底沦陷了。
他现在看沈君白的眼神，那叫一个清澈愚蠢，和之前判若两人。每天不是送两个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热乎鸡蛋，就是扛一捆他亲手劈的、大小匀称的顶级柴火，甚至还热情地邀请沈君白去看他练习胸口碎大石，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军师你放心，俺现在都用小石头，绝对不让你担心！”
沈君白看着他那张真诚脸庞，和那块比自己腰还粗的“小石头”，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对付一根筋的莽夫，你跟他玩心眼，他听不懂；你跟他搞暗示，他看不见。他的世界里只有两件事：姝爷说得对，以及，干就完了。
不行，必须换个目标。
既然“武”的行不通，那就试试“文”的。
沈君白的目光，穿过庭院，落在了不远处那间唯一通宵亮着灯的书房。
那么，目标就只剩下一个了——三当家，杜文远。
莽夫的忠诚坚如磐石，但文人的傲骨，却脆如琉璃。
这种人，太好对付了，只需要四个字：攻心为上。
对付文人，得用文火。最高明的离间，不是去制造矛盾，而是去发现并放大本就存在的矛盾。
这天，沈君白“病体”稍愈，便拄着一根玉竹杖，缓步踱到了杜文远的书房外。
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文人骚客特有忧愁的叹息。
时机正好。
沈君白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虚弱声音叩响了房门：“杜先生可在？君白前来拜会。”
“是君白老弟？快请进！”
房门被猛地拉开，杜文远看到沈君白，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眼中闪着激动地光芒。
沈君白一进书房，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这哪里是山贼窝里的书房，分明是朝中大学士的书斋。四壁皆是书架，上面码满了各类经史子集、兵法谋略，皆按“天、地、玄、黄”分类，井井有条。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正中央那张由三张八仙桌拼成的巨大桌案上，铺着的一副鸿篇巨制。
那是一副手绘的青云寨及周边地形的规划图，上面用朱、墨、蓝、绿四色，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建筑、农田、商道、岗哨的规划。图纸的右上角，用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标题——
《关于青云寨未来可持续性发展的第一个五年规划纲要（草案）》。
好家伙，这专业性，这仪式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朝廷部门在搞新区建设。
此刻，这份宏伟蓝图的创作者杜文远，正对着它唉声叹气，神情落寞，像一个看着自家绝世美貌的闺女却嫁不出去的老父亲。
“君白老弟，你来得正好！”杜文远拉着沈君白的手，指着那副图，开始了痛心疾首的控诉，“你来评评理！我这份规划，上至山寨百年大计，下至兄弟们如厕的坑位朝向，无一不精，无一不细！若能按此执行，不出五年，我青云寨必能成为方圆百里之内，最富庶、最文明、最强大的山头！”
“可！是！”他话锋一转，痛心疾首，“我拿给大当家看，她……她竟然只用了三息的时间，就给出了批示！”
“哦？寨主如何说？”沈君白故作好奇。
“她说……”杜文远学着燕静姝的语气，一脸生无可恋，“‘字太多，看着眼晕。纸不错，够大，背面拿来当地图挺好。’”
“噗——咳咳咳！”沈君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忙用咳嗽掩饰自己的笑意。
“你看看！你看看！”杜文远像是找到了唯一的知音，指着图纸上一个用蓝色标注的区域，悲愤道，“就说这块‘文教区’的规划！我提议，每日操练之后，组织兄弟们进行一个时辰的文化扫盲，学学《三字经》，练练自己的名字，陶冶情操，提升山寨的整体文化素养！这有错吗？”
“没错没错，杜先生高瞻远瞩。”沈君白连连点头。
“可大当家怎么说？她说‘有那时间，还不如多练两趟刀法来得实在！咱们是山贼，又不是去考状元！’”
“再看这块！”他又指向另一片绿色区域，“这是我规划的‘生态养殖区’，引后山泉水，建活水鱼塘，实现山寨肉食供应的自给自足！多好的想法！”
“可大当家说，‘想吃鱼，直接下山去抢不就完了？还自己养？多费劲！’”
杜文远越说越激动，指着图纸的手都在发抖：“还有这个！‘山寨内部公共卫生管理条例’！我提议，随地吐痰者，罚扫茅厕一日！乱扔垃圾者，扣除当月部分赏钱！结果……结果大当家说我这是多管闲事，还说……还说我再敢提这事，就罚我去把整个山寨的茅厕都刷一遍！”
说到最后，这位七尺男儿，竟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沈君白知道，火候到了。
他没有立刻附和，而是走到那副巨大的规划图前，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时而点头，时而蹙眉，仿佛真的在研究什么惊世之作。
半晌，他才直起身，用一种混杂着惊叹、欣赏与无尽惋惜的复杂眼神，看着杜文远，缓缓开口：
“杜先生此计，非但没错，而且……堪称经天纬地之才，神来之笔！”
杜文远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尤其是，”沈君白的手指，点在了图纸上那套复杂的、由各种箭头和符号构成的循环系统上，“先生这套‘以战养商，以商固农，以农练兵’的军、农、商一体化内循环经济模型，将山寨的资源利用到了极致！此等构想，放眼整个朝堂，能想到的，也不出五指之数！君白……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了杜文远的心头。
知音啊！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能看懂我这份规划的人！
他激动地握住沈君白的手，嘴唇都在哆嗦：“君白老弟！你……你竟能看懂？”
“何止是看懂。”沈君白反手握住他，眼神真诚得能滴出水来，“君白简直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只是……”
他又开始了那标志性的转折和叹息：“如此良策，却被束之高阁，明珠蒙尘。唉，寨主她……虽是雄才大略，但行事未免过于……简单粗暴了些。先生这等匡世之才，在她手下，实在是……屈才了啊！”
来了！最关键的诛心之言！
然而杜文远在经历了一瞬间的激动后，却猛地摇了摇头。
他松开沈君白的手，脸上非但没有怨恨，反而浮现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大彻大悟般的光芒。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君白老弟，你错了！你只看到了第一层，而大当家，她是在第五层啊！”
沈君白：“……啊？”
“你以为大当家是真的看不懂我的规划吗？”杜文远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神情激动，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不！她懂！她比谁都懂！”
“她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否决我，甚至用那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来打击我，你以为是为什么？”
沈君白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为、为什么？”
“她是在磨砺我！”杜文远猛地回头，双目炯炯有神，“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极致！逼我把所有的方案都做得尽善尽美！你想想，若非她那般‘不讲道理’，这份规划怎会如此细致全面？”
“她不是在否定我，她是在成就我！她是在用她那独特的方式，逼我成长为一个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完美谋士啊！”
沈君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被这波自我洗脑深深震撼到了。
“所以……”杜文远又一次冲上来，紧紧握住沈君白的手，眼神炽热得像要把他融化，“君白老弟！你，是唯一能看懂我的人！而我，也终于明白了寨主的良苦用心！我们二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文武合璧……啊呸，是文文合璧！我们联手，定能将我的这份规划，完善到连大当家都挑不出一丝瑕（理）疵（由）的地步！”
从那天起，沈君白的卧底生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地狱级别模式。
杜文远，彻底把他当成了革命道路上唯一的战友和灵魂伴侣。
天不亮，杜文远就会端着两碗豆浆，敲响他的房门：“君白老弟！一日之计在于晨！关于‘山寨公共卫生管理条例’第三章第二节的补充条款，我有了新的想法！我们边吃边聊！”
中午吃饭，杜文远会挤开所有人，坐在他身边，摊开一张新画的草图：“君白老弟！你看，我设计的这个‘生态循环猪圈’，能将排泄物转化为沼气，用于伙房燃烧，大大节约柴火成本！你觉得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有几成？”
晚上他准备就寝，杜文远会像鬼一样出现在他窗外，递进来一沓厚厚的文稿：“君白老弟！别睡太早！这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写出来的《青云寨未来人才梯队建设与干部储备白皮书》，你先过目，明天一早，我要听你的修改意见！”
沈君白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现在看到杜文远，比看到雷猛的拳头还害怕。雷猛只是想从物理上毁灭他，而杜文远，是想从精神上把他逼疯他。
这天深夜，沈君白用桌子死死抵住门，用被子蒙住头，瑟瑟发抖。
门外，杜文远坚持不懈的敲门声和那充满了求知欲的呼喊，如同魔音灌耳：
“君白老弟！开门啊！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关于咱们‘五年规划’的财政预算部分，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逻辑漏洞！我们必须立刻讨论！这关系到山寨的百年大计啊！”
沈君白在被子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神啊，救救孩子吧......如果我有罪，请让官府制裁我，而不是让他拉着我一起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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