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茵见她意诚,终是软下心来,点头应允。
待二人梳妆妥当,幺弦便携文茵出了房门,同往主殿行去。
此时暑气渐消,晚风送凉,沿途灯烛灿若星河,映照得园中夜景别具风情。
至殿中,乐智公主已端坐上位,二人上前恭敬问安。
公主慈颜含笑:“且自去入席罢。”
二人敛衽施礼,遂并肩同坐一席。
不多时,便见谢丞相与其继室夫人款步而入,身后随着数位幺弦的异母兄弟姐妹,其后又有若干朝堂僚属相继而至。
幺弦与文茵皆起身,一一见礼。
待众人依序入座,丝竹声渐起,晚宴遂启。
只见一行乐师翩然入殿,各自执器,敛容屏息。
众乐师中,独有一人格外出尘——但见其人身姿挺拔如松,眉目清朗似画,低首抚琴时,恍若谪仙临世,不染尘俗。
纤长十指轻拢慢捻,清越琴音便自指尖流淌而出,如幽涧流泉,泠泠淙淙,听得满座宾客如痴如醉,浑然忘机。
幺弦悄悄扯了扯文茵的衣袖,以目示意,附耳低语:“那便是所有乐师中我最钦慕之人,也是表兄白日所提的友人。不知表兄几年前从何处觅得这般人物,琴技竟超凡至斯……”她情不自禁舒着颈子,唯恐漏掉半个音调。
文茵依言望去,乍见那张魂牵梦萦的容颜,霎时如遭雷击,手中牙箸几乎坠地。
她怔在当场,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仿佛置身幻梦,又似跌回无数个午夜梦回之际。
盘中珍馐瞬息失味,喉间哽咽难言。
她强自定神,急举玉杯掩面,借袖角拭去险些夺眶而出的泪,声若蚊蚋,微不可察地发颤:“他……是公主府中的乐师?”
幺弦全然沉醉于琴韵之中,未曾留意文茵异状,目光仍胶着于那抚琴之人,摇头道:“他是府中乐师之师,平素只在乐房授课,从不轻易在他人面前显露琴技。也不知表兄今日是如何说动他现身筵席的……”
文茵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压下心头惊涛,复又问道:“我见他年纪尚轻,怎的就成了乐师之师?”
幺弦信手拈起一片冰镇西瓜,咬了一口道:“谁说不是呢?真真英年才俊。表兄当年也是捡到宝了,因见他才华横溢却无家可归,便收留了他……”
她眼中满是笑意,“也亏得表兄想讨祖母欢心,将她举荐到祖母面前,你我今日才能大饱耳福。”
文茵指尖冰凉,强抑着颤音道:“那……此人可有名姓么?”
幺弦将吃了的瓜皮放回案上,取过丝帕拭了拭指尖,道:“自然有的。此人姓唐,名衍,字溢德,不知籍贯何处。听表兄说,他只记得自己姓名,且于乐理一途极具天分,其余往事……便一概忘却了。”
“忘却了……”文茵喃喃自语。
她此时只觉周身血液霎时凝滞,心如刀绞,痛彻肺腑。
那抚琴之人,分明是她念了千百遍、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夫君唐衍!
昔日温文尔雅,与她琴瑟和鸣的郎君,如今近在咫尺,却是相逢不相识……
他竟将她、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
一时万千酸楚涌上心头,她慌忙垂首,借斟酒之机掩去泪痕。
杯中琼浆晃荡,不慎失落一滴清泪,映出她苍白失色的面容。
她死死攥紧袖中微颤的指尖,任由指甲深掐入掌,借这微痛提醒自己尚在宴中,不可失态。
纵有千言万语、百般情愫,此刻也只能化作喉间难以吞食的苦涩,混着酒液,生生咽回腹中。
幺弦见文茵自夜宴归来后便有些没情没绪,心下关切却不便直言,索性挽了她步入内殿,轻按着她肩头在桌前坐下,指着案几上几架精美的雕漆食盒道:“今日光顾着游玩,也没好生用些膳食。方才宴席间见你又不怎么动筷,我特意吩咐小厨房另备了几样可口小菜,你且尝尝。”
文茵心下歉然,轻声道:“劳你费心惦记了。”
幺弦嫣然一笑,方欲开口,瞥见文茵眼圈微红,不由问道:“咦?你眼睛怎么了?”
文茵勉强一笑,掩饰道:“许是方才回来时林间风急,不小心叫沙尘迷了眼。”
幺弦便道:“既如此,不如先去净面,再回来用膳?”
文茵点头应了,自去洗漱。待她回转时,幺弦已命人将食盒中的菜肴悉数摆出。
但见桌上肴馔精致,香气扑鼻,杯盘罗列,山珍水陆俱全,烹调之巧妙,令人赞叹。
幺弦招手唤她,文茵忙趋步上前,二人相对而坐。
屏退侍婢后,幺弦亲自执起一把小巧的酒壶斟酒,压低声音神秘道:“听闻这可是宫廷御用的佳酿,也不知父亲如何得来的,竟私藏在这山庄别院之中,平日从不轻易取出。今日可教我寻着了……”言罢不禁面露得意,含笑举杯。
文茵叫她这模样逗得发笑,便也举杯相迎。
酒液入喉,只觉清醇甘美,既不辛辣也不甜腻,因贪恋这难得的口感,不觉连饮数口,顷刻杯底已空。
幺弦见文茵兴致渐起,心中欢喜,乐得作陪,又欣然为她续杯。
文茵怀藏心事,正欲借酒浇愁,自是来者不拒,杯杯见底。
二人推杯换盏,不知饮了多少,直至酩酊大醉,方相携歇下。
次日已是日上三竿,二人犹自宿醉未醒,浑身绵软,挣扎难起。
青竹端来醒酒汤,好不容易伺候二人饮下,待头痛稍缓,方才起身更衣梳洗。
用罢午膳,幺弦命侍女提了攒盒茶具,仍欲往园中再与文茵赏景谈心。
不料天际忽然乌云翻墨,惊雷炸响,电光撕裂长空,轰隆之声震耳欲聋。
顷刻间,暴雨如倾如注,恍似银河倒泻,天地间一片混沌迷蒙,昼晦如夜。
幺弦叹道:“这雨来得真不巧,今日怕是赏不成景了。”
文茵宽慰道:“不过是一场骤雨,稍待一会儿便会转小,届时再出去也不迟。”
幺弦蹙眉:“即便雨歇,园中遍地湿泞,也无甚趣味了。”
文茵沉吟片刻,忽道:“不若……我们去乐房瞧瞧?”
幺弦眸光微转,思索少许,点头应允:“也好。待雨势稍缓,我们便过去。”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雷声渐远,雨点也稀疏下来。
待得云破天青,日影重现,二人才相携出门,径直往乐房所在行去。
这乐人所居之处果然与别处不同,不见横塘曲岸,亦无奇花异石,唯见高树参天,竹径通幽,林风过处,飒飒作响,别有一番清寂之趣。
方入院门,恰有一小童自内走出,见了幺弦,忙上前行礼。
幺弦问道:“唐教习可在?”
小童恭敬答道:“教习现在堂中讲解乐理。”
幺弦听罢,不待文茵反应,已拉着她快步走向中堂。
或因日间雷雨骤至,堂中学徒多是少年心性,纷纷借故惧雷,央求教习早散。故而此刻堂内人影稀疏,唯有二三勤勉学子仍在殷勤请教。
但见唐衍背向堂门,头戴玄色软脚幞头,身着霁青圆领襕衫,腰束素带,身形清瘦挺拔。
他正悉心讲授,语声温和沉静,并未察觉门外来客。
文茵窥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心头蓦地一紧,如鹿撞怀,下意识便向门后隐去。
“唐教习!”幺弦带笑的声音清亮响起。
堂内剩余学子闻声抬头,见是幺弦立于门外,忙向先生告辞,至门边行礼后匆匆离去。
唐衍闻声转来,见幺弦步入堂中,趋前相迎:“不知谢小姐驾临,有失迎讶,还望恕罪。”
幺弦笑道:“何必多礼?许久未见,今日恰得空闲,携友游玩路过,便顺道来瞧瞧……”话音未落,她回身却不见文茵,忙返至门边,将藏身其后的文茵轻拽出来。
唐衍目光落在那随后现身的女子面上——但见她粉腮若桃,朱唇如樱,一双翦水秋瞳波光流转,云鬓微松,风致楚楚。
霎时间,一股莫名酸楚猛地撞入胸腔,痛得他几乎难以呼吸。然顾及礼数,只得强自按捺,上前施礼道:“敢问这位娘子高姓大名?”
文茵避无可避,仓促还礼。抬眸间,见他依旧是那般温润儒雅,风姿清举,恍如昨日重逢,顿时喉间哽咽,竟一字难出。
幺弦见状,代答道:“这位是我新近结识的闺中密友,姓沈,小字文茵。于我有恩,故此次特邀她同来山庄避暑游玩。”
又转向文茵:“这位便是乐房教习,唐衍。琴艺超绝,昨日宴上抚琴之人便是他。”
文茵勉力点头,唇色微白。
幺弦见他二人相对无言,神色间似有异样,不禁心生疑窦,开口问道:“你二人……莫非原是旧识?”
二人几乎同时否认:“不曾见过。”
幺弦越发疑惑:“那为何……”
话未说完,文茵忽以袖掩口,颤声道:“恕我身子突感不适,先行告退……”竟不顾礼仪,转身疾步而出,裙袂惊惶掠过门槛,瞬息不见踪影。
幺弦惊呼一声“文茵”,连忙追了出去。
堂中顷刻只余唐衍一人独立。
他望着那空荡的门廊,默然沉思:“文茵……此名何以如此耳熟?恍若在梦中听见过。方才那女子见了我,眼中又为何那般哀恸欲绝?倒似曾相识……”
正自思忖间,一名仆童走近禀道:“唐教习,郝公子说久未相见,特来邀先生小酌。教习若已得闲,便请移步一叙。”
唐衍问道:“公子现在何处?”
仆童答:“正在院外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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