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衍应下,略整衣冠,便向院门行去。
将至门口,却听得一阵笑语传来:“……既如此,老奴便拜谢公子厚赏了。”
郝章笑声朗朗:“区区薄礼,何足挂齿?公公不必客气。”
唐衍暂隐于门墙之后,待那内官身影远去,方步出院门,与郝章相见寒暄道:“景成兄,别来无恙?”
郝章闻声回头,含笑还礼:“今日散学怎这般早?”
唐衍笑答:“那群顽童皆借雷雨为由,早早散去了。怎么?莫非我险些扰了景成兄的好事?”
郝章大笑:“便是撞见也无妨。只是一位故交长辈,平日多蒙照应,近日偶得一件小玩意儿,正好赠与他略表心意。”说着亲热搭上唐衍的肩,“你我许久未见,且随我去酒楼小酌一杯,慢慢叙话。”
二人并肩而行,寻得一处清雅酒楼。
见楼上仅有二三席客人,皆已酒意阑珊,便择了一处临窗雅座相对而坐。
酒保奉上酒肴,郝章举杯相劝。先叙了些家常琐事及别后经历,待邻席客人尽散,方压低声音说起赠礼之事:“方才那位刘公公是公主府内总管,亦是表姑婆跟前得力的心腹。我幼时常往来府中,多蒙他照拂。前日在外,偶得一幅画卷,知他好此风雅之物,便买来相赠……”
唐衍奇道:“莫非是名家手笔?”
郝章忍俊不禁:“非也非也。不过是幅红绿热闹的山水人物画,笔法寻常,却胜在色彩鲜明,喜庆讨巧。”
言罢,二人相视而笑。
原来这些内监公公虽多不通文墨,却偏喜附庸风雅,凡书画器物,只求鲜艳热闹,刘总管亦不例外。
又对饮数巡,郝章含笑探问:“你此番到山庄来,我那表妹可曾来寻你?”
唐衍点头:“今日确曾携友来访,不过片刻便回了。”
郝章忙问:“她那位友人,可是唤作沈文茵?”
唐衍微讶:“景成如何得知?”
郝章隐去公主府初遇之事,只道:“曾在园中有幸一见。昨日晚宴,我见她听你抚琴时,暗中拭泪……”
唐衍见他言语间对文茵格外留意,若非有意,怎会连她暗中落泪都看得分明?按下心中莫名酸涩,故意笑问:“景成兄莫非对沈娘子有意?”
郝章但笑不语,反将话题一转:“说起这个,我倒觉得我那表妹似对你颇有情意,难道溢德兄竟丝毫未觉?”
他见唐衍转首望向外间景致,杯中已空,便执壶为他斟满,续道,“记得她初闻琴音时便对你满目激赏,深深叹服君之琴艺。你任教主习后,更是常借请教乐理之名往来乐房。如此深情,溢德兄岂可辜负?”
唐衍正色道:“景成兄说笑了。谢小姐莅临乐房,乃是出于对音律的喜爱,并非为某一人而来。再者,我身为教习,与她在乐房相遇也是常事。还望景成兄以谢小姐清誉为重,莫再开这等玩笑。”
郝章却不肯罢休:“莫非溢德兄心中已另有佳人?”
唐衍摇头轻笑:“谢小姐金枝玉叶,在下不过一介乐师,不敢存非分之想。”
郝章思及唐衍身世,也觉难以强求,便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二人复又对酌,直至半酣方结账下楼,相携而归。
唐衍回到房中,和衣而卧,却被枕下一物硌得难以安眠。伸手探去,取出一轴画卷。
往日临睡前必会展看此画,今日竟险些忘了。
他不觉失笑,起身行至窗边,就着月光展开——那是一幅精心绘制的佳人图。
画中女子容貌清丽,眉目如画,一颦一笑宛若亲见,却偏生记不起究竟是谁。
只因前段时日唐衍夜夜梦见此人,情思缠绕,难以排遣。虽不擅丹青,还是私下购置了画具,依着梦中印象一笔一画细细描摹,又偷偷装裱成轴,藏于枕下。
除他之外,无人知晓此画存在。
说来也奇,自画成此图,那梦境便不再出现,只是他每夜仍要对着画中人痴看良久,方能安眠。
今夜他对着画中佳人,不觉在窗边独坐直至天明。
不经意望见一伙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打从门前经过,其中一人似是相识,热情唤他同往。
唐衍应了一声,忙将画轴藏好,整衣出门。
他随众人来到一处所在——但见重楼叠阁,飞檐斗拱,气象恢宏,竟似王侯府邸。
园中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一应俱全,偃月虹桥横跨碧波,阆苑仙葩点缀其间,绿荷覆水,翠柳藏莺,不知是何处豪富之园林。
众人铺设茵席,陈设美酒佳肴,在此宴饮作乐。
唐衍举目四顾,席间众人竟无一相识,正欲告辞,忽有一人唤他道:“溢德,不认得我们了么?”
唐衍近前细看众人面容,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得摇头:“不识。”
“唉……”那人长叹一声,丢下一句“我家小妹还在盼你归哩”,便伸手将他轻轻一推。
唐衍猝不及防,向后跌去——撒然惊醒,却仍在床榻之上。
此时更漏声传来,正是三更时分。
他再无睡意,只得辗转反侧,细思方才梦境。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房门外一人高声嚷道:“表兄可在?”
又听郝章劝道:“现已三更半夜,有事明日再议罢。”
“明日?哪个与你明日再议?!”那人借着酒劲,一脚踹开房门,吓得唐衍慌忙坐起,问道:“何人深夜来此?”
只见来人满身酒气,踉跄至床前,指着自己鼻尖道:“表兄当真不认得我了?”
唐衍见房中昏暗,看不清面目,便起身取火折点亮油灯。
灯光下方才看清,来人正是杜若锦,只得无奈道:“早同你说过,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表兄……”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杜若锦蹦跳着反驳,竟扑上来一把抱住唐衍的腰,像个耍赖的孩童般扭来扭去,死活不肯松手。
唐衍嫌恶地推开他酒气熏天的脑袋,向郝章求助:“景成兄,别光顾着立在那里看热闹啊,快将此人拖出去……”
郝章连连称是,正要唤人,却见杜若锦不满地嘟囔:“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怎会认错?!”
他强行捧住唐衍的脸道:“只是不知你为何记忆全失……”说着打了个酒嗝,无意间瞥见枕边半展的画轴,便晃着身子推开唐衍,一把夺过画轴,就着灯光眯眼细看。
唐衍飞身抢夺,却被他晃身躲过。
杜若锦睁着朦胧醉眼,恍惚将画上美人误认作心爱之人,顿时勃然大怒:“春娘?”转头气忿忿质问唐衍道:“你怎能私藏春娘画像?!”
唐衍变色道:“什么春娘!杜若锦,你疯魔了不成?快将画还我!”
杜若锦见唐衍如此紧张,便以为他与春娘有私情,怒极之下竟将画轴扯得粉碎,扔在地上践踏:“叫你画春娘!叫你私藏春娘!春娘是我的!”
唐衍见心血被毁,登时气血上涌,羞愤交加,冲上前去伸手掐住杜若锦的面颊:“我倒要瞧瞧你这没脸没皮之人,底下是何鬼脸,胆敢来此撒泼!”
杜若锦受此羞辱,也自恼怒起来,拍开唐衍的手,揪住他的衣襟便打。
二人顿时扭作一团,搅作一块,难分难解。
郝章无法,急忙唤来家仆将二人强行拆分开。
唐衍气得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便走。
郝章连呼数声,终是唤他不回,眨眼不知所向。
杜若锦挣扎起身,只觉面上疼痛,伸手一摸,竟见几点血迹,把屁股往地上一坐,放声大哭:“表兄打我,春娘也嫌弃我……呜呜呜呜……”
郝章望着满地狼藉,扶额长叹:“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遇上你们这两个冤家……”
待郝章吩咐仆从七手八脚地将杜若锦暂且安置在厢房,已是斜月西转,天色向曙。
他本以为唐衍会如常前往乐房,不料清晨去问,却得知他早早告了病假。小管事道他只称身体抱恙,具体何病一字未提。
郝章无可奈何只得返家。
此处宅院是他购下与唐衍居住之所,自己偶尔才来小住。
因平日不常在此,自然也不知唐衍素日喜去何处消遣,此时只能家闷坐苦等,直等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仍不见人影。
郝章有些安耐不住了,若唐衍一去不返,那他又该如何向公主交代?
难不成说唐教习因与人打了一架,便丢下整个乐房跑路了?
那他定要被安上个交友不慎、识人不清的罪名。
他想到或可去寻幺弦相助,但因夜色已深,不便搅扰,只得忍耐至天明,方往琼林园而来。
其时,园内锣鼓喧天,偌大戏台上,一班梨园子弟正唱得热闹。
原本只是公主府中豢养的家乐班子,偏巧今日又另请了王城中名班同台竞技,欲要一分高下。
府中众人闻得此事,纷纷前来观看,喝彩之声此起彼伏,场面十分热烈。
幺弦与文茵自然也在席中。
幺弦看得入神,不觉将座位渐移向前,正全神贯注间,忽有侍女近前悄声禀报,道是郝公子有事相请。
幺弦目不斜视,只道并非急事,便回:“待戏散了再去寻他也不迟。”
不料那边催得甚紧,接连遣人来请。
幺弦无奈,只得怏怏起身,拉了文茵一同离席。
郝章见幺弦面有不豫之色,连忙躬身作揖,赔笑道:“搅扰表妹雅兴,实是万不得已,还望表妹海涵。”
幺弦草草还礼,问道:“表哥究竟有何急事,这般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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