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荒走远了,太阳背山之后营地里温度骤然下降,换班的士兵都加上了一件保暖的内衬。
中军帐里很安静,但是人可不少。
南渡城驻守的主要将领和景行韬带在身边的两位副将都在营帐里聚齐了,但是众人纷纷低头思索着,每一个人说话,最后还是霍承广先受不了这种紧绷的气氛,抱着胳膊吼了一句。
“干嘛呢都?不就是又多了一个大官儿吗?反正他又影响不到咱,元帅又不用给什么见面礼,他来就来呗?想那么多干嘛?!”
景行韬:……这是钱的事儿吗?
但是余光瞥见底下这群人心有余悸地开始抚摸各自身上穿戴的装备,景行韬突然悟了,镇南军在大周的地位是特殊的,直接归景行韬个人管辖,皇室不得轻易插手。对于镇南军而言,他们永远不会离开战场的第一线,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镇南军是可以抗旨不尊但是不会被杀头的唯一特例。
所以别说多个异姓王了,就是多了一个皇帝,好像是影响不到他们?
除非会扣他们军饷,或者要他们掏钱!
整个军营现在身上装备的,还是很多年前从石家坑……石家主慷慨赠予的那一笔善款购买打造的,主打一个没钱省着花。
“那就考虑一下另外一个事情吧。”景行韬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接着道:“石家要兵。”
霍承广皱着脸,挠了挠下巴上得到胡子,道:“这……养私兵类同造反,石家主……”
“石家不会反。”景行韬打断了霍将军的话,神色有些复杂,但是想想当年西南一案里石荒的雷霆手段,景行韬又换了个说法,道:
“石家不会背叛大周。”
座下的人都看得到景行韬的脸色,面面相觑后都闭上了嘴,没人问及缘由,只是将这句话牢牢记住。
“那他要兵想干什么呢?”将领们不理解。
“像这种世家,手里没点儿武力,我是不相信的。但是石家主舍近求远要镇南军的人……这个行为对于如今的石家来说,是火上浇油吧?”
景行韬低头不语。就连久居边境的将士们都知道如今石家的处境啊,石荒还非要把自己再次推到风口浪尖的位置,为什么?大周三个古老世家中,属石家的底蕴是最丰厚的,石家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势力,但是现在偏偏来找上军营……
石家自前朝立家起就不涉军营,族中从未出过兵将,这也是石家虽是庞然大物却依旧屹立至今的前提,可为什么石荒现在要来打破这个脆弱的壳子,一条“结党营私”的罪名足以将石家拉下神坛,落入无边地狱,他真的不怕死吗?
这么明显的一个把柄,他图什么呢?
“或许……”霍承广突然开口,把众人视线都吸引了过去,只听他道:“我们可以答应。”
“你有想法?”景行韬问。
霍承广咧嘴一笑,两手一摊,笑得死不要脸的模样道:“石家主为咱们保驾护航,为咱们在朝廷上争取话语权,和石家主这个人合作对咱们只有好处。真哪怕某天石家倒了,也影响不到咱们,镇南军在王爷手上,可不归那位管,真就石家因为什么事儿连诛九族,跟咱们也没关系,为什么不答应?”
看众人不说话,霍承广视线扫了一圈后再次说:“我知道各位在考虑什么,无非是什么结党营私,豢养私兵类同造反的东西,担心石家主因为跟咱们走的太近了被人拿捏把柄……”
众人点了点头,他们确实是这个顾虑。
“但是!”霍承广话音一转,“咱们管得着吗?”
景行韬眼皮跳了下,眼神转向霍承广,听见他说:
”不管他想干什么,现在不管怎么看,这件事情对咱们只有好处,所有坏处都是石家主一力承担了,我们有什么理由把送到门口的好处推出去?石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信你们不知道。当年石大学士两口子横死,一个十岁的娃娃为了报仇,当着朝廷命官的面残杀百姓数十人——全身而退;
少年入宫闱,一群皇亲贵胄的子弟在他手里就跟泥娃娃一样搓圆捏扁,包括咱们如今皇位上的那位,当年谁敢忤逆他?
再看当年西南一案,在石荒下西南的时候,谁不是都觉得他死定了?结果呢?西南石怀韧被连根拔起,诛三族啊!西南一案结案时死了多少人?上万!江淮道那群卖盐的伪君子载了大跟头,如今提起石荒这个名字还被人恨得牙痒痒;
就连咱们自己——不也被他算计成了他手里的刀!
石太傅辞官那几年,多少人在暗中探查?人头开出天价!悬赏令都快贴到咱们营地里来了。可他仍旧好好活着,比谁都快活。现在还跑出来给人当教书先生去了,你看他就这么大咧咧走在大路上,有谁敢真的杀了他吗?没有!
就这样一个人,你们凭什么会认为他会吃亏?
说不定这个约定到最后,连镇南军都会被他拉下水。“
景行韬一把捞过旁边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说话时感觉腮帮子发麻,”那你为什么还觉得我们可以答应。“
霍承广笑得老奸巨猾,满眼是不加掩饰的算计和兴味,”还是那句话——从目前看来,石家主提的这个条件,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话确确实实说到了在座众人的心坎上,但是最终的决定权,在景行韬身上。
景行韬刚刚顺着霍承广的话,身临其境地再次想起当年发生过的那些事来,现在那位如今肆无忌惮地利用石荒为他手里的刀,不就是仗着石荒想不起来当年他父母的死因吗?要知道当年石大学士和郡主下葬之后,那小子是真的提着刀进了皇宫的。
要不是当时恰好南疆使臣赖在宫里讨要他们的一件至宝,想来石氏夫妇头七当天,宫里就该挂出白绫,大周当年就会换个皇帝了。
可最终那只蛊虫,还不是石荒自己亲口服下去的?因为他选的时机太好,宫中高手十不存一,没人是他的对手,他若不愿意,没人能让他停手。
石荒当年之所以没能下得了手,是因为先帝生死一线提及的石家祖训——石氏永不叛国。大周风雨飘摇之际,皇帝不能死。
景行韬抬手虚握拳挡在唇边,强行抑制住了涌到喉咙的反胃感,脑子里全是少年时期他遇见的那个神采飞扬,策马长街的少年身影。
而如今的石家主,面面俱到,运筹帷幄,只是少了那份少年时的天真和生气。
“那就答应他。”景行韬一锤定音。
接下来,景行韬单独留下两个副将商量人选的事情,其他将领各自散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出了这个门,他们会忘记在这里说过的所有事情。
一个老将一巴掌拍在霍承广肩膀上,“你小子看不出来,还有这口才呢?”
霍承广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胡子,“嘿嘿”一笑,低声道:“这石家主可是个人物,我就不信咱们合作以后还会缺钱缺粮了。”
“原来你小子打这个主意?!”听见的人眼睛徒然亮了,锃亮锃亮的!
“嘘——”霍承广把人拉下来,一巴掌抽在胳膊上,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对对……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嘿嘿嘿,就是心情好!”
老将笑呵呵地跑了,霍承广萎在后面拖着步子走着,但是没人注意到,霍承广走到营帐拐角的黑暗处时,整个人仿佛融了进去。
在客栈里准备睡觉的石荒突然收到一个士兵带来的包裹时还有些惊奇。但是拆开看见里面草率的合约后,石荒脸色突然拉了下来。
这种东西,是能立下契约的吗?景行韬是打仗的时候把脑子整丢了吗?
墨春生打了个呵欠回过头就看到小荒爷的迷惑操作——从架子上取下脸盆、把包裹丢进去、取下灯罩、撒上桐油、一把火将包裹烧掉。
墨春生:“你在干嘛?”
“清理垃圾。”
石荒卷吧卷吧手上的碎花布包,看盆里的纸烧得正烈时丢了进去,被扑起来的灰烬扬了一脸。
墨春生默默推开窗,看着石荒一身白衣染上了焰火的赤金色。
“石先生。”
“做什么?”石荒盯着盆里的火,头也不回,一听就是要闹幺蛾子。
“替我也写一封家书如何?”
耳畔轻飘飘的话把石荒的视线从缭乱的火焰中拉扯出来。石荒仿佛是恍惚了,有些迟疑地转过头看向墨春生,两个人对视良久,石荒才意识道墨春生是来真的。
唇角嗫嚅几番后石荒在脑子里搜了一圈,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至少上辈子的死因还是模糊的,这段记忆力没有这位北齐国公爷的家世,但是却想起来景行柏和他分析过一些关于“夏取良”这个人的消息。景行柏当时的原话是:夏家如果不是只剩下这位世子一个人,如今整个中原的情形,可说不好。
不过北齐夏家与大周石家又不同,虽然同样遭受了当朝算计,但是夏家背后是北齐皇室的撑腰和庇护,石家却是天子忌惮,腹背受敌。
这个时候……夏家应该还不如石家,是真真切切只剩下这位夏世子一个字踽踽独行了。
于是石荒在墨春生诧异的眼神里走到一旁掏出了笔墨摆好。
墨春生掩唇笑开,“真写啊?”
“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也可以自己写。”石荒沾了沾笔洗把鼻头揉搓开,借着细笔沾了两滴水在砚台上,捏着墨块轻轻转着。墨汁晕出一片亮色,石荒放下手当真站了起来,拿起一卷《梅花易数》走到墨春生身边,把人抓起来后自己坐了下去。
抬头看墨春生直愣愣地看着他不动,石荒一脚踹了过去。
“自己写去,我又不会偷看。”
墨春生深呼吸一口气,抬头在石荒脑袋上揉了一把,在下一脚踹过来之前避开了。
“自己写就自己写……”墨春生拖拖踏踏地走到桌边,看着镇纸下平展的信纸,沉吟片刻后一边捞笔蘸墨,一边控诉,“小荒爷最近怎么这么心狠呢?难道是喜新厌旧了吗?还是我这张脸不够气概了?果然是年纪大了,魅力下降了……”
石荒费劲巴拉地看着手里的书,耳畔阵阵发痒,差点没忍住把书册砸了过去。
“你爱写不写,嘴巴闭上!”
墨春生:……
“写,行,我闭嘴。”可怜巴巴的。
石荒看着手上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标点符号真是个伟大的发明。余光却一直注意着房间另一侧的动静,看着那人迟疑许久,怕不是连墨都快干了,这才提笔写下去。
石荒松了口气,心下却忖度这人也有紧张到犯怂的时候。
嗯……算了,换了他可能也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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