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善这个女子的讲述里,石荒回忆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他刚刚升任少傅一职,年纪太轻,朝中不少人都打着他不过蒙祖荫德不配位的旗号想将他拉下马来,还没猝死的先帝乐得看热闹,“顺应民意”将他支到了大理寺最难办的一件差事上。
御史大夫之子强抢民女,女子不从,以死明志,家属抱着尸体告上大理寺,对方却声称女子是自愿跟他走的,不过是自己脚滑摔死了,甚至还有人证。
但是偏偏,这个官家子弟在京中有过强抢民女的前科,连所谓的人证也是他关系极好的纨绔子弟。莫说大理寺卿不信他所说,围观的百姓也是群情激奋。
后来不知哪煽起的火,非要御史大夫之子以命偿命,甚至争执推攘中伤到了匆匆赶来的御史大夫的夫人,然后导致了流产事故……
这一连串的乌龙事件导致大理寺卿骑虎难下,直接一封折子上给了皇帝。
然后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一件案子就给到了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石少傅手上,限期一个月,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但是——
论石荒登上少傅之位,最不服的当属这一群御史,于是石少傅接手这个案子意见最大的就是御史大夫。
对方甚至在金銮殿上就直言不讳,道与石少傅“政见不合”,案子由石荒接手的话,恐石荒“公报私仇”!
石荒当时几岁?不记得了,但是他记得的是,他在金銮殿上被一个比他父亲大不了几岁的长者指着鼻子斥责时,满朝文武……无一人替他分担,所有人都在看好戏。
于是当日下了朝,朝堂之上一句话没讲的石少傅直奔大理寺,把一干相关人全关了起来,包括还在昏迷的御史之妻都被抬进了大理寺的牢里。
御史回家听闻消息后气了个倒仰,当场左脚绊右脚摔倒在自家花厅里,不光砸到了脑袋还折了胳膊,甚至险些因此丢了官职。
于是这仇算是结大了!
但是石荒当时是怎么处理的?
石荒回忆这段事情时发现他的记忆是模糊的,那个时候……好像正值他父母的忌日。
那段时间他很恍惚,整日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行事也是风风火火的,看谁都不太爽快。反正就记得案子的结果是御史之子坐了牢,留了底,受害者家属拿到了赔偿金和道歉。
在那之后圣京的纨绔子们行事收敛了很多,最明显的便是都会躲着他走,生怕落他手上了。
但是回头看着面前这个瘦削的女子,石荒深觉当时的情况怕是没那么简单。
要是没记错的话,接着拿到大理寺职权的东风,石荒接连翻出了不少大理寺的陈年旧案,在一个月内处理(得罪)了不少人。
这也间接导致后来他接下教导皇子皇孙的事情后,皇家书院一夜之间走的就剩下一群正儿八经的“皇子皇孙”了,拼拼凑凑一个班。
这群人要是能走,估计整个皇家书院该是一个不剩,可见石荒这个新上任的少傅不受欢迎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公堂之上?”
石荒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这个叫阿善的女子,嗯……没见过,确确实实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案子的当事人?还是一个围观者?”
阿善倚在门扉上,抬眼瞅向石荒,眼神很是复杂,嘴角抽搐两下,想笑笑不出来想模样看得石荒很是费解,但是没必要在意。
石荒不是很想知道这个女子的故事,他只是有些没想通的地方。
“民女既是当事人,也是围观者。”
于是石荒明悟了,手上扇柄指向阿善,道:
“你是漏网之鱼。”
当事人变成围观者,她只能是案件的漏网之鱼,兴许还是最关键的一环。
对于当年很可能造成过冤假错案一事,小栓子的反应可比石荒激烈多了,他直接拳头虚握就准备走上前,但是被石荒抬手拦着了。
阿善看向石荒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只道世事无常,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当年的太傅石荒却即便是布衣之身依旧风华绝代。甚至一身气势比以太傅之身下西南时更甚,令她有些不敢直视。
阿善几番嘴唇欲张又合,似是有些东西过于难以启齿。
良久,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的阿善在石荒晃着扇子不紧不慢的等待中到底是说出来了一些石荒当年不曾了解到的内情和后续。
原来当年被逼死的不只是那一个女子,而是底下整整一个村子的女孩都被那帮子纨绔当成了肆意妄为的野Ⅰ妓。
她们逃不掉,祖祖辈辈都在村子里扎根,她们背后是老弱妇孺的性命。
而村子里的男人呢?
但凡知道这件事情的,不是死了,就是窝囊地活着。
他们不敢吱声,不敢为自己的家人讨一个公道,因为他们是佃户——
为生计奔波,祖祖辈辈都签下了天价的契约,一家人死绝了都还不起。
但是恰巧也不够巧,那个女子来了,和她的父亲一起,来到这个京郊的村子准备定居。
她的父亲是一个宠爱女儿的高大男人,识过字,还入过伍,后来因伤归家娶妻生子。
而他的女儿是个极为烈性的女儿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主要的是,她长了一张足以令那群纨绔动心的脸。
于是深受折磨的阿善动了心思,使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让那个女子出现在了那群渣滓的眼前。
然后一切如她所料,那群狗贼动心了,伸手了。女子亦如阿善预料的那样,她誓死不从,于是她真的死了,死在她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上。
然后事情的发展就顺利多了,那位失去了女儿的父亲抱着他孩子的尸体敲开了大理寺的门。
唯一令阿善意外的是,这桩本来她没想过能得到公平的案子,被一个少年接在了手上……少年以孱弱之身撑起了她们梦寐以求的希望,最后给了她们一个足以称之为“奇迹”的结果!
于是以女子的生命为代价,阿善为她的村子争来了一个光明。
但是能任由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农女算计到坐牢?纨绔是纨绔,他们家人可不都是纨绔,他们纨绔的资本除了家大势大,还有数不清的资源堆出的脑子。
稍微想一想,口供一串,阿善就这么暴露了。
纨绔子弟最后的气节便是——牢可以坐,这个胆大包天的婊子绝不能放过!
于是理所当然的,阿善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遭到了绑架,成为了一众公子哥儿在牢里的玩物,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多少次身下承欢,望着透进牢房的火光,阿善总觉得她还不如在村子里被当成豢养的野妓。
甚至后来公子哥儿们被各自家里带了出去,阿善都没逃脱。他们教她淫词艳曲,教她歌舞床技,教她穿衣打扮……
她再一次成为了被豢养的禁脔,被分享,被调Ⅰ教,被暗藏……
阿善被磨灭了心气儿,打服了脊梁,在锦绣堆里逐渐麻木。
他们不感兴趣了。
阿善被扔进了一座小院,僻静,看守森严。
他们不怕她跑,更不如说,他们期待着她跑!就像当年算计他们一样的再算计他们一次,想看她挣扎,看她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求饶……
但是阿善一动不动,任由他们关,任由他们当个玩意儿摆弄。
直到……皇帝死了。
石荒隐隐想起一件往事,不过是符伯提过一嘴,那个谁?御史大夫?他儿子好像是死了,死在荒僻的小院,死在他情人的肚皮色,死相极不体面,尸体被丢在院中枯井里,几个月后才被发现。
尸体被发现那天正好是石荒回京复命,过家门而不入,准备直接北上的时候,因为这件事情他被堵在了城门口。
记得那个时候他险些以为景素疯了,准备封城来抓他?!
原来就是这个人……
不过那个时候他记忆没有恢复,不晓得这个人是被他亲手送进大牢帝王,如果他那个时候记起来了,那么石荒也会一并记起——还不到御史之子出狱的时候。
烂透了的京城公子哥儿死了,阿善被打晕了,没有被杀掉,只是惹了一身的血。
第二天醒来后没有看到人,有没有凶器,只有她身上黏糊的,有些干涸的血迹散发着腥气,证明她昨夜确实“亲眼”见到了一个人渣的死亡。
然后同样烂透了的阿善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的裹上被凶手扒掉的,扔在地上的衣裳,披散着头发大摇大摆地提着酒壶走出了那个关了她五年的院子。
无人寻她。
然后躲在乞丐窝里的阿善听到了街上的传言,那个曾救他们于水火的石少傅荣升太傅了,石家风头无两。
但是阿善却记得那群公子哥儿闲聊时提过的一句话,石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站的有多高,就会摔得有多惨。
阿善不知道太傅是个什么官,她想回家……
没有路引,阿善出不得城门,直到石太傅南下,她混在送行的百姓堆里逃出了圣京。
他又救了她一次。
阿善想还这个人情,无意间见到了石太傅的脸,阿善被教坏了的心脏开始怦怦跳,于是她跟了上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位大人身边出现一个戴着面纱,身量高挑的女子!
她怎么配?!
嫉恨的情绪在心头愈演愈烈,但是用不着她出手,客栈烧了起来,她看见她心中高高在上的神明举起了屠刀……
阿善逃了。
逃回村里,村子里空无一人,地里长出了野草,屋顶瓦片挂起了指长的青苔。
无人等她。
阿善在那对父女的坟前干坐了一夜,天亮以后替坟头拔了草,然后正正经经成为一个乞丐,跟着下西南的队伍走了一路,看了一路。
最后在端州,她亲眼看见了被当作“屠宰场”的那条巷子,却在跟着押送时氏一行人的尸身的队伍离开端州那天,她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所以……那个庄子的主人家就是把你带走的人?冲我来的?”
石荒啼笑皆非地打断阿善的滔滔不绝。
她可能很有倾诉的**,但是他不是很想听,听来听去都觉得这个人既倒霉又有病,甚至可能心理已经坏掉了,病的不轻。
“庄主是个女人,只是不良于行所以一直住在山庄里,她说她夫家姓时,她这些年捡了很多人回来,村子里的人都是战士们的遗孀。她说她要成立一个寡妇村,她说她与大人有仇,她还说……”
阿善倚靠在门扉上,语气轻快地说道:
“她还说你一定会来的!”
石荒微微含笑,看不出几分笑意,反而让人后脊发凉,只觉得连他眼角都是冰凉的讥讽。
可不讽刺吗?又一个未卜先知他动向的。
现在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拿到剧本了不成?
寡妇村?有病吧?
石荒指腹拂过冰凉的扇柄,心底冷笑,九月流火,这村子,缺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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