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走着,心乱如麻,浑浑噩噩走出一里地去,像是忽然灵光乍现似的,他转身拔腿奔到墙角处——他跟程澈的秘密基地。
低头寻寻觅觅,终是不失所望,看到了墙缝里卷成卷的纸条。
小林急忙将其扣出来,吹一口附上的尘土,才打开看。
程澈的字已有龙飞凤舞之势:
——舅爷要进城,我随他去,三天后回来。
原来如此。
闷在心口的浊气吐了出来,小林又踌躇满志,把纸条折好放到衣兜里,迎着晨曦往镇上走去。
他怕的不是离别,而是未知归期的音信全无。
程澈不会这样的。
一条烂熟于心的路,他闭着眼都能走到镇上去,更何况他是刻不容缓的行进,速度就更加快了。
当他站在那气派威严的大门口时,大爷还拿着刷牙杯对着污水桶咕噜咕噜漱口呢。
铁门紧闭,挂着粗长的锁链,小林徘徊等待。
直到里头逐渐人影攒动,喧哗渐起,大爷慢慢悠悠放着收音机,打开了门。
门口一个半大的孩子,他着实吓一跳,捂着心口“哎呦”一声。
“孩子,你来这儿找谁啊,这大早的天儿,吃过饭没有?”
老人家格外慈祥,但看这记性不太好,不然昨天见过的人今天怎么就全然不识了?
小林说不出来他找谁,他只记得去那间决定自己命运办公室的路线,他顾不上大爷的热情,浅浅一笑就直奔目的地。
似乎是怕自己会临阵退缩,他站在门口连口气都没多喘,果断敲响了那扇蓝色的铁门。
四五下之后,门才缓缓打开,他跟里头的人四目相对。那人长得五大三粗,高高壮壮一堵墙似的,但衣着整齐,头发都梳的一丝不苟。
见到小林,先向他身后看去,走廊空荡荡,只错落着几束光线。
所长皱了眉,低头问到:“你是来找我的?”
小林点点头,仰头真诚道:“您好,我叫林蔚,住在庙川村46号,我是来办户口的。”
只见那所长上下打量他片刻,脸色并不舒缓,像是看到了天大的麻烦事一般。
小林察言观色,警觉不妙,立刻又开口说道:“不是我们故意拖延,我奶奶80岁了,她走不到镇上来,我父母在我几个月大的时候走了再也没回来,所以我才没有户口。我现在长大了,就立马来补办了!”
所长眉间的川字回归平整,他彻底打开房门,转身之际说道:“进来讲。”
小林暗自吁气,跟上前去。掌心蹭了蹭衣摆,他都有点出汗了。
宽大的木质办公桌上文件码放的规整,玻璃杯茶叶漂浮,徐徐冒着热气,小林不着痕迹扫视一圈,最终实现定在桌前那个白底黑字的姓名牌上:郑华。
“带证件没有?”那人靠坐在办公椅里,公事公办的态度问小林。
“带了。”
小林把户口本掏出来,还有一张不止是何时留下的,村委开给爸妈的结婚证明……总之能带的,他都带来了,甚至还有爸爸那本没了照片的初中毕业证。
起码能证明,他的父母真的存在过。
郑华翻阅着斑驳的各种小本儿,毫无用处。末了他抬头看向小林:“爸妈去世了?”
“不知道。”小林如实相告。
“报过失踪吗?”
“...不知道。”大抵是没报过的,谁会来报?
郑华有盯了一会儿他,眼神晦暗不明,其中蕴含小林看不懂的情绪,他不置可否,反而是跟自己唠起了家常:
“几岁了?”
“10岁。”
“你连出生证明都没有,怎么知道自己10岁?”
“奶奶说的。她知道的。”
“10岁...才这么大吗...”不是问句,像是灵魂出走的自言自语。
“上学没有?”
“上了,开学就三年级了。”
小林对答如流,但手一下一下磋磨着衣角,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这些琐碎的谈话简直就是一场凌迟。
“上学有点晚了啊...”
何止是晚啊,他即将都要连这晚来的机会都要失之交臂了!小林心里更焦灼。
后来又问了什么,他都记不得了,都是些无可厚非的问题。
只记得阳光照进窗口的那一刻,这位大爷一样啰嗦的郑华所长终于起身了,像是忽然心结打开似的,脸上带着笑意领着小林下了楼。
户籍办公室的值班员,仍旧是昨天那位。
他们进去时,他正在低头奋笔疾书,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材料。
领导和下属一阵加密般的交谈,小林听得不明所以,但可以从表情和语气大致判出事情走向是好的。
所长临走前,还拍了拍小林的肩膀,说:“以后能有出息。”
肯定会有的,所以你快把户口给我登记了吧!小林在心里咆哮。面上依旧乖巧点头。
他终于拿到了那张《入户申请审批表》!那位年轻的警员哥哥亲切地问:“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你那叔叔呢?”
“我自己可以,老孙很忙的。”
话音落下,身后响起脚步声,一道阴影强压下来,接着手里一空,他的表格被人拿走了。
小林一惊,伸手去够,也是相差甚远的距离。他疑惑又愤然抬头,竟是郑华又折了回来。
“你说的老孙是....孙兆英?”
好久违的名字——他都快忘记老孙的大名了!
“是啊。”小林天真无邪,点头承认。
郑华唇角一勾,似是冷笑,还不等小林细细反应,他就当着面儿把那张表撕了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这事儿小孩儿办不了,你再让他来吧。”郑华超乎寻常的和蔼,“毕竟你是未成年人,按规定,确实需要监护人或者委托代理人到场签字确认才行。”
他伸手摸摸小林毛乎乎的脑袋,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却依旧“温和”:“他以前干警察的,这些规矩,能不懂?害怕帮不了你这个?”
说完不顾小林的呆滞恍然,背着手,优哉游哉翩然离去。
小林看着垃圾桶里洁白刺目的碎片,他蹲下去,机械地拾捡起来,是不是还能拼起来?
被子,衣服破了都是奶奶一块块的缝的,纸也是能粘起来的!
一股酸胀从心头涌到双眼,温温热热的。视线模糊,水簌簌掉落,在手背上已是一片冰凉,那些零落的碎纸片,出现一团又一团的深色晕染。
他还是哭了,紧咬着嘴唇,肩膀抖动。
无声的,沉默的悲恸。
太突然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他只想起四个字:乐极生悲。
可是为什么!他的乐微乎其微,微乎其微!比蚂蚁还要小,有怎么生得出这样巨大的悲!
小林腾地站起身,把手里的碎屑狠狠扔在地上,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找那个姓郑的,那个道貌岸然的,假惺惺的骗子问个明白!
他跑,在走廊人来人往中穿梭,大人身上的部位都是坚硬的,撞得他浑身疼,一口气跑到那间亮堂明净的办公室。
里面却坐着一只黑心黑肺的鬼。
“为什么要把我的表撕掉!”小林怒目圆睁,势不两立:“我都说明了情况,为什么还要老孙来!我姓林不姓孙!
没有爸爸妈妈是我的错吗?没有户口是我的错吗?明明是你们没用,你们都是睁眼瞎!我跟奶奶在庙川生活那么多年,就是没饭吃也从没有人过问,现在我要上学了,你们却知道我没有监护人了!你们就是坏!”
郑华坐在阴影里,闭口不言,冷眼旁观。
“那你们去找啊,去找我的父母,我现在报失踪,你去找啊!”小林声泪俱下,他在讨厌的人面前还是没能维持得了尊严。
郑华盯着他,轻轻一笑,“报案去楼下登记就行。”说着,甚至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吹开茶叶,呷了一口:
“说完了?”他这才放下杯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说完了就回家吧。”
小林被彻底点燃,他整个躯体颤抖起来,猛地上前一步将坐上的名牌一把扫到了地上。
转身跑走了,他也怕。刚才是无边的愤怒给予了他力量,让他有勇气质问谩骂。临走前,他明显看到了那人眼里的寒光。
他要是追过来,自己就完了,他是警察,万一把自己抓起来可怎么办?
奶奶怎么办?程澈怎么办?
所以小林撒丫子逃跑,蹬蹬蹬一步跨两级台阶,就在还有半层的时候,迎面上来一位同样匆忙的人,两两相撞,以卵击石,纸叶在空中飘飘洒洒,小林先一步滚下了楼梯。
天旋地转,剧痛四面八方袭来,他睁眼已经到了大厅楼梯间了。脸贴着比冰冷硬实的水泥地,他眼冒金星,一个劲儿的嘶嘶吸气。
有人朝他跑过来,他下意识抬头看,却在楼梯缝隙间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皮鞋,小林大骇,顾不得疼痛翻起来接着跑。
疼也得先逃出去再疼。
小林一溜烟跑了个没影,等爬到了半山腰,彻底把小镇甩在身后,他坐在排水渠边上,撩起裤脚检查自己腿上的伤。
还好,虽然痛,但也就是点红,不碍事。再撸起袖子翻转看看胳膊,还好,能动骨头没断。
后背,肩膀也疼得厉害,但自己此时看不到,只能忍着了。
坐着缓了缓,小林站起来,放下裤腿,忽然发现脚腕漏了大半截,这是奶奶今年才做得裤子,怎么又短了?
他好像比以前长得更快了些。
抬眼仰视路边傲然挺立的白杨,小林心想,还不够,他要长得更快。
成年了,才是真的长大了。
素未谋面的父母,将不再是寸步难行的阻碍,只成为一种纯净的想念。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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