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琥珀里的蚊

“你写的这些,”他用修长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日记本的硬壳封面,动作轻佻而侮辱,“关于家庭,关于……嗯,关于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特别’,要是我不小心说出去,你说,大家会怎么看你?是同情你家庭不幸?还是嘲笑你……自作多情,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心淬炼过、带着冰棱的小刀,精准无比地扎进我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那些深夜无人时记录的,关于父母争吵的恐惧与无助,关于学业压力的焦虑,关于对他那一点点懵懂的好感和自我剖析……所有这些我视为绝对**的、脆弱的情感,此刻都成了他手中可以随意把玩、并且即将用来刺伤我的武器。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曾经让我觉得干净又好看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一种隐藏在平静表皮下的狰狞。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巨大的羞辱和震惊,冻结了我所有的情绪。我只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那本仿佛有千斤重的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踩着虚空般离开了活动室。背后那道目光,像淬了毒的芒刺,扎得我体无完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那天晚上的风很大,吹在脸上,又冷又疼。

3.

我天真地以为,那已经是结束。最多,是陈尽北个人品性的恶劣,我只要从此躲远点就好。

但我远远低估了流言的速度和它被加工后的破坏力。

几天之后,关于我的各种“故事”开始在年级里悄然流传。版本众多,细节不断丰富,但核心一致:蒋之初家庭不和,父母天天吵架,导致她心理阴暗,性格孤僻;蒋之初死皮赖脸地暗恋学长陈尽北,被明确拒绝后还不死心,写了内容极其露骨的日记纠缠人家,行为极端,让人害怕……

“露骨”这个词,第一次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正站在水房接水。手一抖,滚烫的开水溅到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可我感觉不到那份灼痛,只觉得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没有人会去考证真相。在枯燥的高中生活里,人们需要这样的谈资来获得片刻的优越感和放松。而我,不幸地成为了那个话题中心。

陈尽北则完美地扮演了一个“不堪其扰”的受害者角色。他在别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露出无奈又宽容的表情,偶尔还会说一句:“算了,她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心思比较敏感,大家别太难为她,过去了就过去了。”

他的“善良”与“大度”,像最后一道确认的印章,更牢靠地坐实了我的“不堪”与“纠缠”。

那段时间,我像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无法融入,所有的声音传到耳朵里都变成了扭曲的杂音。我开始整夜失眠,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阴影变幻,直到晨曦染亮。食欲也变得极差,妈妈精心准备的早餐,在我嘴里味同嚼蜡。

妈妈察觉了我的异常,小心翼翼地问过我几次。我只是摇头,说学习压力大。我无法开口,无法把那些肮脏的流言和它们产生的源头摊开在父母面前。他们已经够累了,我不想再给他们增添烦恼,更怕从他们眼中看到哪怕一丝的怀疑或失望。

我把自己更深地封闭了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兽,躲进阴暗的洞穴舔舐伤口,却发现那伤口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悄悄溃烂。

4.

“之初,走吧,下节体育课。”周浅的声音将我从回忆的泥沼里拉了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近乎粗暴地将那张划坏了翅膀的鸟从草稿纸上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书包侧袋。那里已经积攒了不少同样皱巴巴的纸团。

操场上,阳光刺眼。体育老师让大家跑了两圈热身后宣布自由活动。男生们冲向篮球场,女生们大多聚到树荫下。

我和周浅走到跑道边的双杠旁坐下。她递给我一瓶刚买的冰镇可乐。铝罐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握在手里,带来一丝短暂的、刺骨的清醒。

“你看那边,”周浅用下巴指了指篮球场方向,声音压得很低,“陈尽北。”

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本能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陈尽北穿着红色球衣,在场上奔跑、跳跃,动作流畅,充满活力。阳光下,他笑容灿烂,和队友击掌,接受着场边几个女生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

他看起来那么光明,那么正常,那么……无辜。仿佛那个在昏暗活动室里,用最刻薄的语言碾碎别人尊严的人,从未存在过。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我猛地灌了一大口可乐,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那股灼热的反胃。

“人渣。”周浅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惊讶地看向她。她从来都是温和的,很少这样直接地表达喜恶。

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眼神清澈而坚定:“之初,我知道不是你。我知道是他做的。他那个人……就是有那种本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让别人替他承担一切。”

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一股汹涌的酸涩直冲鼻梁。这么久以来,她是第一个,如此明确地、不加掩饰地站在我这边,告诉我“我知道不是你”的人。那些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痛苦,几乎要决堤而出。

但我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眼,将那股温热逼了回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呢?谢谢她相信我?还是跟她一起控诉?都没有意义。相信我的,无需多言。不信的,说再多也无用。而控诉,除了让我再次重温那份屈辱,别无用处。

5.

放学铃声像一声赦令。

我收拾书包的动作几乎是全班最快的。铃声刚落,我就已经站了起来,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动作迅疾得带着仓皇。

周浅要值日,她拿着扫帚拍拍我的肩膀:“别跑那么快,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几乎是逃离了教室。

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融入熙攘的学生人流。周围的喧闹——少年的笑语,自行车的铃铛,小贩的叫卖——构成了一幅鲜活的青春图景。而我,像一个格格不入的灰色影子,穿梭其中,却感受不到丝毫归属感。

家,是我唯一能稍微喘口气的地方。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啦?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弯腰换鞋,试图藏起脸上的阴郁。

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抬起头露出惯常的、略带疲惫的笑容:“之初回来了,学习累不累?”

“不累。”

这样的对话日复一日,像设定好的程序,安全却也乏味。我知道他们爱我,但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膜。

饭桌上,他们偶尔会聊起单位的事,也会小心翼翼地问我学校的情况。我通常用“还行”、“挺好的”、“就那样”来回答。我不敢多说,怕言多必失,怕被他们看出我平静表象下的支离破碎。

我低头默默吃着饭,糖醋排骨在嘴里食不知味。脑海里反复浮现陈尽北在阳光下坦荡的笑脸。

为什么?

为什么做错事的人可以毫无负担地活在阳光下?

而被伤害的人,却要躲在阴影里,独自吞咽苦果,连正常呼吸都觉得困难?

这个问题,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心头,日夜啃噬。

6.

回到房间,关上门,世界才真正安静下来。

书桌上摊着作业,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但我只是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作。

窗台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面是一块琥珀标本。那是小时候爷爷送给我的,琥珀里面封存着一只小小的、翅膀张开的蚊子。爷爷说,它在亿万年前的一瞬间被树脂包裹,时间在它身上停止了。

我拿起琥珀,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对着灯光,那只蚊子的形态清晰,每一根纤细的腿,那对薄薄的翅膀,都栩栩如生。它曾经是活的,会飞。但那一刻之后,它的一切都被凝固了。

我忽然觉得,我和它很像。

我的青春,我原本应该肆意飞扬的十六岁,是不是也在那个下午,被某种无形而粘稠的东西包裹、凝固了?我被封存在了那个充满羞辱和绝望的瞬间,时间在我这里,也停止了流动。

外面,是正在鲜活行进着的世界。里面,是被定格在琥珀里的,一只无法再飞翔的蚊,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我放下琥珀,从书包侧袋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纸团,慢慢展开。纸上,那只简笔画的小鸟,翅膀上的裂痕依旧刺眼。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拿起笔,在那道裂痕旁边,非常非常轻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没有眼泪,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无力感。

翅膀断了,还能接上吗?

被凝固在琥珀里的时间,还有重新流动的可能吗?

我不知道。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坠落的星河。那光很亮,却照不进我此刻灰败的内心。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但对我而言,或许,也只是另一个同样苍白、同样沉重的今天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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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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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折断翅膀的鸟
连载中薄荷信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