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廷棍,并未要了秦雪尘的命。这责罚本身,就是要让受刑者痛不欲生,受尽折磨而死。
秦雪尘本就衰弱多年,加上重伤,直接陷入高烧昏迷状态,整个人活像烙铁滚烫,随时脱水而亡。
可他硬是不死不活撑了三天,撑着一口气没断。
起初两天,一直有人为他敷冰送水,第三天,再没有一个人过来。
秦雪尘无知无觉,意识一直在混沌之间,仿佛回到初生之时。
天上是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星子,比灵天之境所有星辰加起来,还要多亿万倍不只。
不时有“流星”从天空坠落,一旦落下,落到茫茫宇宙之中,或许会变成一棵草,一朵花,一个人……最后,慢慢湮灭,永远不会归来。
有一天,他也会是那其中的一员吧。
他浑浑噩噩在其中行走,有什么指引着他,或许,用“他”并不合适,那个时候,“他”算是一个人吗?
指引着“他”的东西,与“他”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然后,他就从天空跌落,跌落,跌落,永无止境地跌落。
他被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那个地方,比虚空更虚无,无论他向哪个方向伸手,都抓不住任何东西。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可他周围只有虚无,即使有人握住了他,他也无法得到任何支撑。
“秦公子,”那人说,“我们逃出来了。”
“风竹送许明曳离开,闹得很不愉快。他们离开仙城,给了我可乘之机。”
“你一定很好奇我们怎么出来的吧,我收买了一个采买仆役……让他带出了一样物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许明曳打发我的玩意儿,好像叫什么芥弥袋。”
那个人一直在说话,好像是在缓解自己的紧张。那话语,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秦雪尘听不清。
“公子,你在这世上,可还有亲旧?我却无人可投。”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一夜梦游千里月,五更霜落万家中。呵呵,小时候念到这些词句,从不解其悲,如今举目无亲,竟不知该往何处行。”
“若我们都无牵无挂,或许应当远离这里,若有机缘,也成为他们那样的仙人,将风竹手刃,结束他罪恶的一生,这是否有些过于痴心妄想了?”
“他们封锁了星际传送阵,若我们去了那里,必定是自投罗网。可如果我们一直不离开这个星球,他们早晚会挖地三尺,把我们揪出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搜过来了,之前我们靠这件隐气护符逃过他们的搜索。可姓许的说过,这护符只能维持一日一夜时间一过就会失效。下一次,我们逃不掉了……”
“怎么办,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要被发现了。难道说,我好不容易才离开那里,终究还是要失败。我不甘心,为什么,付出那么多,还是会失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为什么,都说善恶有报,难道是我们做错了什么!难道是那风竹还不够恶!为什么,为什么被逼迫到绝境的永远是我,不是他!你告诉我,凭什么!”
“……”
“公子,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们大概以为,我是一个人逃出来的。若是这样,他们抓住我之后,自然就会离开,那时,你就可以趁机逃走了,对不对?”
“逃吧,一定要逃,让那些目中无人、肆意操纵我们命运的贵人,让那些可恨的混蛋尝尝被人耍的滋味。”
不要去,秦雪尘无声呐喊,可他整个精神都被困在另一个世界,他的所有吼叫、挣扎、奔跑,表现在他身体上,只有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的静止。
微凉的手掌从另一个世界伸来,搭在他的额头上:“烧快退了,你们修士真的很厉害。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苏醒吧,一定能逃走吧。”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走调:“其实,我不叫罗香盈,我的本名,叫做罗君竹。当初入仙城时,他们嫌弃我跟他们主子重名,逼着我改。他们凭什么觉得,我不配用这个名字,我觉得,是风竹不配。”
“我真的该走了,有隐气符,他们不会发现你,等他们走后,你就跑吧,一定,一定要逃脱他们的魔掌……”
一滴一滴温热的水珠敲在秦雪尘额头,许久,压抑的哭声才传来:“被他们发现,他们会怎么对待我,杀了我,还是要折磨我?我不知道,我好怕,我真的,真的好怕……”
哽咽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远去了。
意识之中,秦雪尘疯狂挣扎,徒劳呐喊。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凄厉的呐喊化作漆黑虚空中一道道雷电,破开虚无,意识还未醒觉,人已挣扎着行动。
他猛然翻身,与地面的剧烈撞击,终于让他意识回归身体。
连续的恐怖高温,加上之前刀划破脸的伤口,让他大半张脸都糜烂。
敷上药膏后,因为罗香盈,不,罗君竹稀烂的包扎手艺,更显得恐怖。
他毫无察觉,只是跌跌撞撞向门外,向有天光的方向跑去。
不知跑过什么地方,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他终于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猝不及防,被一个缠着乱七八糟的绷带、隐隐露出几分溃烂伤痕的男子抓住胳膊,吓得吱哇乱叫,却挣不脱这恐怖怪人的手掌。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这人几乎要哭出来。
“有么有看到,有没有看到她?”
那人听秦雪尘反反复复问这一句,虽然情绪激烈得厉害,也不像要对他下毒手的样子,才慢慢定下心来,问道:“看到什么?人还是东西?男人还是女人?”
秦雪尘紧紧抓住他:“女人,穿着蓝裙子的女人。”
那人顿时一脸古怪:“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上午我看见一个穿蓝裙子的漂亮女人,被几个飞来飞去的仙人搜捕。”
“是她,是她!”秦雪尘露在外面的眼睛放出希望的光芒,“她怎么样?她被那些人带走了吗?”
那人有些警惕:“你先放开我,我再告诉你。”
他察到胳膊上的力道松了,后退几步:“那些人没带走那个女人,他们本来还在搜人,那女人自己跑出来了。他们非常高兴,说,罗香盈,你怎么不跑了?那女人就恳求他们放过她,那群人哈哈大笑,说你跑啊,你跑出我们法宝的攻击范围,我们就不会追击你了。
那个女人就开始跑,跑得很拼命,都喘不上气了,我没敢跟上去,后来听人说,那个女人几乎要跑出城门了,天上的一个仙人说‘真没意思’,手上发出了一道绿光,一发出去,那个女人就倒在地上,血大股大股喷出来,没救了。
他们又发出一道火焰,那女人就从世上消失,连一撮头发都没留下来。”
“你,你没事吧?”
秦雪尘浑浑噩噩坐在地上,一时听见有人说:“我们逃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一时说:“能戏耍他们一次,死了不算冤枉。”
一时是低声哭泣:“我好怕,我真的,真的好怕……”
撕心裂肺的吼声在小城上空回荡,有不明就里的人惊慌张望,不知道哪里传出的野兽嘶吼。
那嘶吼一遍又一遍,仿佛是一种呓语:“风竹,杀了你!不杀你,我誓不为人!杀了你!杀了你……”
秦雪尘失魂落魄离开小城,有人在后面叫道:“晚上城外有狼,你病成这样还出去,找死啊。”
“罢了,罢了,别劝他,他这样子,简直生不如死,由他去吧。”
他记得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过某座城,有人开坛讲课,讲的是为人修养处世之道。
所有听众皆是频频点头,信服不已,唯有同行的步凌微抛下一句“都是放屁”,转身就走。
他跟上,仰头问道:“方才坛上的人说的话,大家都觉得有道理,为什么你听了很不高兴?”
步凌微道:“你懂什么?天下净有这些骗子,不知道才活过几载春秋,就自以为看破世情,在人前夸夸其谈,唬住几个蠢夫愚妇,赚一些欺世盗名。”
秦雪尘道:“有么,我看他讲的什么修身养性,保持乐观,知足常乐,勿大喜大悲,勿为贪嗔痴所迷,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步凌微道:“世人皆如此说,就一定是对的么?”
秦雪尘道:“你觉得他是胡说八道,那你又有什么高见呢?”
步凌微道:“你们每日听人劝诫,只以真善为美,难道那些丑陋的、负面的情感,就不应该存在吗?”
秦雪尘想了想,道:“如果可以选择,我以为谁都愿意无痛无悲,高高兴兴地过完这一生。”
那人冷笑道:“只懂得喜乐,不懂得悲苦的人,跟傻子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以蒙昧自我欺瞒而已。”
“受到委屈不知道难过,受到伤害不懂得怨恨,反而要包容伤害、粉饰错误,以求取所谓的内心安宁,这种蠢货,还不如那些饿了知道吃饭,疼了知道哭爹喊娘的傻子。养得再好,连个人都算不上。”
终有一日,秦雪尘懂得这世上不尽然只有无忧无虑,而且有太多的伤害、为难、痛苦、屈辱,他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只是,真正做个人,真的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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