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偏转,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山脚下响起咕噜噜的车轮转动声。
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赶着辆外表朴素的马车,向着山上驶去。
此人着粗布外衫,做普通车夫打扮,然肤色白皙,手掌光滑,隐约可见的内衫似乎是柔软的丝绸质地,还滑出一截玉质细腻的扇骨,神态间颇见倨傲。
改扮了,又没有完全改扮,根本经不住细瞧。
眼见周边全无人烟,这青年终于按捺不住,向马车中道:“父王,道长,都到山里了,些许疑惑,不知父王可否替孩儿开解一二?”
车厢中传出雍容和缓的男声:“就知道你这孩子没耐性。咱们这一遭要干什么,全凭道长做主。道长觉得什么时候适合告诉你了,那才到你该知道的时候,何必你多嘴来问。”
这马车车厢空间并不大,容纳三人之后,就稍显局促了。
其中两名男子相对而坐,一人身穿锦衣华服,一人则穿着与那宋杳道人相似的墨绿道袍,做道士打扮。
唯一一个躺着的,只是个十一二岁孩童,仍在昏睡之中。
道士原本出身不高,久在凡俗之中,也没什么出世的格调。他见堂堂亲王,原来天上的人物,现今如此礼敬于他,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模样,不由微觉得意。
他笑道:“小王爷不是外人,今天的事说来干系重大,小王爷涉身其中,告知内情也是应该的,只是先前不得空暇罢了。”
华服中年暗喜在心,那小王爷也甚是机灵,连忙恭维几句,侧耳倾听。
道士开口道:“我是什么身份,你们两位再清楚不过。我师父身为旸国国师,号称千岁不老。当今皇帝昏聩无能,享极荣华富贵仍不满足,还想着千秋万岁,永享天下供奉,因此求到了师父门前。”
这道人语气甚是鄙夷,三人内心,又是作何感想呢?想要荣华富贵,得到之后又想将这般神仙日子永远持续下去,又有谁是不乐意的。
虽然各有盘算,三人面上,仍是同仇敌忾的模样。
道人续道:“老皇帝既想长生,又不耐修行之苦,不能戒酒戒色,戒权势之欲,便奢望依靠外物,想要求什么长生不老之药,一步登天,可谓是想瞎了心肠。”
那王爷笑道:“不必付出,天下好处,他就想全部捞在手里,却不知道,他多在位一日,百姓就多一日民不聊生。”
道士叹道:“可不是么,为了他一人私欲,如今天下几乎被搜刮一空。哪个深山老林里出现稍微有点年份的灵药,立刻就要上贡朝廷,但凡有私吞不报的,哼,转眼是家破人亡的下场。单为这件事,民间就不知凭空多出多少冤案,喂肥了多少官差。”
王爷又道:“今上登基至今一十九年,遥想先帝在时,四海升平,国富民安。都城夜不闭户,何等太平逍遥。每思及此,我便痛彻心扉,本王虽能力微薄,亦不能见他继续倒行逆施。”
“王爷大义,”道士赞道,“其实王爷能明白世间有得必有失,好处不能占尽的道理,已比老皇帝强过百倍千倍。”
小王爷听二人对答,脑中灵光一闪,又无法完全抓住,只得老老实实追问:“这与我们今日绑来的九皇子,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说绑了这小子,就能阻止皇帝老儿发梦?”
道士回答:“正是如此。外界都道皇帝对九皇子宠爱有加,甚至将其母,一个早就打入冷宫的妃子提升为贵妃。百姓疾苦不堪,他只为给幼时体虚的九皇子进补,将搜刮来的天下珍宝,不断赏赐给九皇子——”
他笑着看向华服中年:“王爷你说,换成任意一个人,怎会不以为,皇帝对他这位皇子宠爱到了极致?”
王爷却是冷笑一声:“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这皇兄出了名的刻薄寡恩,只为一个猜忌,就能把亲子全家抄斩。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忽然转性,着了魔似的,对一个人呵护备至?”
小王爷恍然道:“我明白了,这位九皇子,想来就是皇帝老儿求长生的重要工具了。”
道士赞道:“小王爷果然聪颖,正是如此。譬如凡人养猪,必要喂以大量饲料,将其养得肥壮,才好宰杀。这九皇子,便是那头待宰的肥猪。”
小王爷哦了一声,道:“原来猪竟是吃饲料长大的,我还道它们如我马儿一般,吃草过活。”
你家的马,平时也不是光吃草。道士沉默片刻,跳过这个话题,续道:“说来九皇子能有这几年好日子,还是拜师父所赐。”
他这话什么来由?原来三年前,国师初来旸国,便惊喜发现这九皇子万中无一的资质,告知于皇帝。皇帝便命这对冷宫母子搬去祥云殿,从此风光无限,连皇后与太子,都只有跟在后面吃土的份。
甚至有人动了歪心思,认为这九皇子对皇位产生威胁,想要提早铲除他,于是宫内外联合,偷偷下手,最后事情败露,皇帝大发雷霆之怒,接着就是人头滚滚,太子之位险些不保。
“你道师父发现的资质是什么?”道士嘿嘿冷笑,“便是那绝顶鼎炉之资。鼎炉么,万般辛苦,只为他人忙活。
“只要将这小子喂以各种珍奇灵物,待药性大成,再吸收他所有灵性,就可使吸收者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
他口中吐出这样的秘辛,那小王爷固然是震憾万分,原本该还在沉睡的九皇子也是一个痉挛,暴露了他在装睡的事实。
这一切,本不能瞒过车里道士的耳目。可巧的是,马车偏在此时剧烈震动,停了下来。
“怎么了承儿,发生什么事?”王爷连忙掀帘问道。
“父王您看,前面的路被断木堵死,马车过不去。小侄斗胆,请道长大展神通,移开路障吧。”
道士一口答应:“嗯,小事一桩。”说罢挑开车帘,下了马车。
小王爷趁机向车中问道:“父王,咱们今天这趟冒险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国师他老人家看皇帝老儿不顺眼,想换个东家吧。”
王爷道:“他好事将近,除了最后的成药,还有什么能打动他,怎么会另起波折?待他功成,就要赏赐皇帝一颗延寿丹药,给他续个数十上百年寿命,到时,还有咱们父子的盼头么?”
小王爷大惊:“那,那可如何是好?”
他们父子早有异心,幸而皇帝一心只求长生,才没注意到他们的异动。
万一哪日皇帝腾出手来,整理朝纲,他们父子私下结交文武大臣,勾搭皇城兵将,意图不轨的事可就瞒不下去了。
王爷道:“不妨事,你忘了,朝中除了那位国师外,还有一位宋杳小国师。老国师与皇帝合作无间,依我看不会想多事,另投他人,但小国师要另起炉灶,可就得重新找个合作对象。”
小王爷凑近车里,悄悄说道:“可是老国师那般神通广大,能活千岁万岁,小国师真的能与他抗衡吗?可莫要……”
接下来的话,他料想父亲必能听懂,便住口不说了。
王爷叹了口气:“你说的我如何不知,只如今咱们父子是砧板上的肉,不是被这边剁了,就要被那边剁了,倒不如奋起一搏。我看小国师不是自大无知之辈,他那般自信,未必没有反抗之力。”
说话间,下车的道人肌肉虬起,倒栽的巨木一震晃颤,慢慢被他托举,就要向山崖下摔落。
蓦地,庞大树身轰然炸成无数碎屑,纷纷扬扬,落了道人满身,才被他护身真气弹开。
道人既狼狈又疑惑,不解这树木何以这般脆弱,竟似早被蠹虫蛀空,一碰就碎。
他这时才瞧见树下压着一具尸首,看服饰衣冠只是个山野樵人少年。
道士心中有气,右掌一推,真元力透体而出,将那具尸首扫落山崖。
回来时,王爷父子不免再吹捧几句道士法力精深,竟将如斯巨木炸成碎屑,异日必成大神通之士,云云。
道人当然不会自揭其短,只得含笑应下,甚至有几分飘飘然。他头发上,一丝没有扫落干净的木头碎屑飘飘扬扬,落在了仿佛毫无意识的九皇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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