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风竹仙城之后,那里发生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
许明曳老老实实地交代道。
“我只隐约听说那姓罗的女人试图逃跑,被抓住后当场处死,这秦雪尘反而趁机逃跑了。他那儿没有仆役,只有一些值守的护卫,等别人发现他失踪,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
许明曳说罢,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许久才听姜桓询问:“你说他在两百年前,弹出的琴声是正常的?”
“是,晚辈此生,还从没见过比他技艺更高超的琴师,这或许是天赋之能。”
许明曳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当时,他承认与那姓罗的私通后,风竹说,他们能勾搭上,无非仗着容貌和一星半点的才能。为儆效尤,打完廷棍后,风竹就命秦兄交出法宝元魂并自毁容貌,又命人挑断那女人手筋。”
一些强大或幸运的法宝,可能会诞生出自我意识,这薄弱的意识,就藏在法宝元魂中。
若秦雪尘的玉霄琴曾诞生过意识,那么元魂取出后,残存的意志令玉霄琴发生故障,就说得通了。
只要从风竹那里夺回法宝元魂,玉霄琴就能恢复如初,否则,只能等漫长的时间,等待琴中诞生出第二个元魂。
台上传来一阵清音,打断他们的话语,却是秦雪尘调整完毕,勾动琴弦,听那琴音由干涩渐渐变为清雅流畅。
与他往日弹奏玉霄琴,大不相同。
杜厄等人,不知内情,只觉理所应当。杜厄本也是乐中高手,对众弟子们讲解着什么。
钟颢忽然忆起少年时,他曾在一家客栈听到过极美的琴声。
难道说当时那琴,其实是秦雪尘弹奏的?
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与台上一脸沉静的青年,恍惚已变成了两个人。
他悄悄看了一眼姜桓。
姜桓目光注视台上,似乎也在追忆什么。钟颢觉得,那似乎是一种比自己的回忆,远为复杂的怀念。
铿锵之音拉回他发散的思绪,连他这等对音乐不甚感兴趣的人,都不禁被乐声拉入精神的世界,随之情绪起伏跌宕,不知何时,天空已从明澈转为鲜红。
青天仿佛燃烧起来。
不知是烈火化为重云,还是重云燃作烈火,层层叠叠的火云,犹如隔离仙凡的火焰天河。深邃壮丽的天河另一头,只露出小小的青天一角,人们窥见那个小小的角落,才意识天之高远,意识也仿佛被吸引入天空,无止无休向天空坠落。
坠落到高天之上,坠落到星子之间。明知宇宙中是何模样,太虚里岂有天宫,可人的畅想,从不会因为得知事实真相就彻底消失。观星辰起落,观宇宙潮汐,观人情冷暖,观世事变迁。
同一样事物,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欣赏,而每个人被引动内心深处最激荡的情绪,所幻想出来的事物,却会是最打动他们的事物。不知不觉,许多人已是泪流满面。
燃烧的火云渐渐变得脉络清晰,羽毛分明,清亮的长鸣,响彻在整个凤临星,让闻着无不精神大震。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描述半分不掺假。
无边无际的火云中,探出一个修长优美的头颈,头顶长长的翎羽掉落一簇又一簇金红色火苗,将天地间所有不洁之物焚烧殆尽。
琴音袅袅,两滴纯净的水滴从高空落下,杜厄飞身去接取。
直至琴声余韵散去,那金红色大鸟也只是现出了轮廓,并没有真正跨界而来。不然,区区凤临星,恐怕瞬间被火焰焚为灰烬。
火红的色彩渐渐褪去,回复为原来青天白云的模样。秦雪尘仍端坐在高台上,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还沉浸在方才的演奏里没回过神?钟颢纳闷,就觉眼前忽然一阵失真,坐在自己身前的姜桓,已然身处高台之上。
秦雪尘喷了一大口鲜血,将火红色引凤琴染得更加深红,整个人朝旁便倒。
模糊间,有人抱起了他,接着,他就坠入无边的黑暗里。
“……先前一番争斗,本就留有暗伤,又直面凤凰投影之威,使得内伤更加沉重。小妹术法不精,只能治愈七八成,余下的,还需服药慢慢调养才成。”
“一切有劳杜道友。”
“道尊客气了,是我待客不周,致使秦道友受伤,正该我来弥补才是。请稍候,我让人煎一副药送来,失陪了。”
仿佛隔了一层轻纱,轻柔的话语声不甚清晰地传入秦雪尘脑海。又过了片刻,他的意识才回归自己的身体,缓缓睁开眼睛。
入眼是青灰色纱幔,被烛火般暖黄的光晕笼罩,并不显暗沉,反而有点点星光在其上闪烁。低低的说话声,都在数步开外。
五脏六腑原本火烧火燎的剧痛消退大半,一种清凉的气息在经脉中缓缓流转,缓解着痛楚。这想必就是杜厄仙君那独步宇内的祝福术在发挥作用。
这法术当真传奇,竟能起到等同药物的效果,还更加普适快捷。须知除她及她门人弟子以外,没有其他修士的法力是可以疗伤的。
目光偏转,木格纱窗外一片漆黑,时间已经来到夜晚。
头顶探出钟颢的脑袋:“醒了?感觉如何?”
秦雪尘道:“痛。”
钟颢竟有些欣慰:“好啊,我以为你如今惯会装模作样,不会叫痛了。我记得之前收了两张止痛符来着。”
他与秦雪尘冷冰冰的视线对上,十分莫名:“瞪着我干嘛,哪儿招你惹你了?”
秦雪尘像是被人下了缓慢术法,半晌才慢慢说道:“抬脚。”
钟颢这才注意到,秦雪尘披散在榻上的长发有一缕落到地上,被他一脚踩中。
钟颢抬脚往旁挪了挪:“不就是不小心,用得着像看仇人一样。”
秦雪尘不理他,慢慢收回目光,略过正用神识扫荡自己私藏的钟颢,落到站在不远处的姜桓身上。
他的双眼忽然一亮:“姜桓!”
钟颢一个激灵,下意识看过来。
他有多少年没听人直接叫这个名字,一时竟有些别扭。
姜桓走近两步:“何事?”
钟颢看他二人对答,一时想起年幼时三人共处的时光,一时又想起那日,在练武场中,姜桓领着秦雪尘来见他。
隔着人群,星河之下,一白一红两道人影相偕而行,令人恍惚。
这么多年过去,时光消磨得情感越发淡泊,他们还会回归从前吗?应该,是不可能了吧。
姜桓竟也有些不自在,盯着秦雪尘一眨不眨,却越发求肯的眼神:“你想让我做什么?”
秦雪尘终于开口了:“我若求你,你会答应吗?”
“你说就是。”
秦雪尘慢悠悠移开目光,道:“可你变成个了不起的人,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姜桓道:“我几时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你有什么事,我自会助你。”
“当真?”
“当真。”
秦雪尘再度沉默,好似在积蓄某种情绪。
一种异样的心理,说不清道不明,好像在催促钟颢离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要离开,没理由啊。钟颢想着,又心安理得地找起止痛符。
直到他听秦雪尘说道:“我想要你的法力。”
钟颢愣住了,这种事可以做到吗?
对于这种不合理要求,姜桓仍是处之泰然,问道:“你要我的法力做什么?”
“要你的法力做什么……”
秦雪尘重复了一遍,似乎被问住了,呆呆想了片刻,“我要去风竹仙城,赶不上了,真的会赶不上了。”
钟颢忽然挡住秦雪尘的视线,对他竖起一根手指:“这是几?”
“一。”
“你老实说,你会看星图吗?”
“差不多吧,随便走走,总有走对的一天。”
“来跟我念,钟颢大哥,小弟秦雪尘有礼了。”
“钟颢小弟,大哥秦雪尘有礼了。”
“……”
秦雪尘失智一样的状况,在服药之后有了明显好转。
证据是第一口药入口后,他差点吐出来,硬生生忍住,咽了下去。
钟颢问他:“怎么样,还需要止痛符吗?”
秦雪尘推开药碗,不动声色道:“不必,有杜仙君妙法相助,些许痛楚不算什么。”
钟颢又问道:“你到底会不会看星图?”
秦雪尘道:“你何必这么耿耿于怀,沿着正确的道路虽然能走到目的地,偶尔偏离原来目标,或许反而是天定的缘分。”
钟颢面向姜桓:“师祖,他好了。”
姜桓道:“嗯,看出来了。”
钟颢拿着止痛符,在秦雪尘的连连抗拒中,硬贴在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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