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字迹瘦硬峻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芒。
批阅了几份,他忽然停下笔,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骤然刺向一旁静立如雕塑的秦彬:
“听闻秦岳当年,亦是此中高手。一手台阁体,曾得先帝赞其‘风骨峻峭,有忠贞之气’。可惜……”他顿了顿,笔尖在朱砂砚上轻轻一刮,发出刺耳的声响,“风骨用错了地方,便是催命的符咒。你说呢,秦彬?”
秦彬研磨的手猛地一僵,指尖用力到泛白。那沙沙声戛然而止。
父亲的名字,连同那极具侮辱性的对比,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死死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一股腥甜之气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垂下眼睑,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强行压回眼底深处,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如同古井无波:
“罪奴……惶恐。先父……罪孽深重,不敢污陛下圣听。”
周澹然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秦彬低垂的头顶,似乎在掂量着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是恐惧,几分是怨恨。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炭火盆里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许久,他才极轻地嗤笑一声,重新低下头去,继续批阅他的奏章,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古玩。
“继续磨。”
秦彬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动作。
那沙沙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碾压他破碎的尊严和隐忍的仇恨。
他知道,这养心殿的每一天,都将是这样一场凌迟。而今晚,或许还有更深的屈辱在等待着他。殿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大雪,似乎即将来临。
暖阁内的空气,因皇帝那句轻飘飘的问话,而变得粘稠沉重,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秦彬重新开始磨墨,每一个动作都如同牵线木偶,精准却毫无生气。手腕的酸麻早已蔓延至整条手臂,但他只能凭借意志力支撑,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沙沙声,不再是简单的摩擦音,而是他内心煎熬的倒计时。
周澹然不再言语,专注于案上的奏折。朱笔落下,或准或驳,或褒或贬,皆在那一抹鲜红之间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他批阅的速度很快,偶尔会停下来,指尖在某一行字上轻轻敲击,眸色深沉,不知在思量什么。
帝王的权柄,在这方寸案几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时间在更漏滴答声中缓慢爬行。窗外,终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着紫禁城的琉璃碧瓦、朱红宫墙。
殿内烛火通明,将窗外渐浓的暮色与雪影隔绝开来,暖意融融,却更反衬出某种人心深处的寒冷。
忽然,周澹然批阅的动作顿住了。
他拿起一份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奏折,是来自都察院某地巡按御史的例行汇报。
他快速地浏览着,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并未抬头,只是将那份奏折随意地往秦彬所在的方向推了推,几乎要滑落到案几边缘。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漫不经心,却又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看看这个。扬州知府赵志敬,呵,你或许还记得?朕记得他当年,没少往你秦府跑动,称你父亲一声‘恩师’叫得甚是亲热。”
秦彬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赵志敬!他怎会不记得?那是父亲早年一手提拔的门生,为人圆滑,最是擅长钻营。
父亲当年曾评价其“才具平平,心术却活”,并不十分看重,但赵志敬却始终以秦氏门人自居,逢年过节礼数周到。秦家出事前后,此人便如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如今看来,你这‘恩师’眼光实在不济。”周澹然继续用那种冰冷的语调说道,“这赵志敬,在任上贪墨漕粮银两,草菅人命,罪证确凿。弹劾他的折子,可不止这一份。”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份奏折上点了点,“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是念及他与你秦家昔日的‘香火情分’,网开一面?还是……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秦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殿外的风雪更甚。皇帝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折磨他,将旁人的罪责与他秦家捆绑,逼迫他表态,欣赏他内心的挣扎。
他几乎能想象赵志敬此刻的狼狈,也能预见他必然的下场。皇帝根本不需要他的意见,这只是一场残忍的试探。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份奏折上。字迹有些模糊,但他仍能辨认出大概内容。
列举的罪状确实触目惊心。他对赵志敬并无好感,甚至因其在秦家落难时的沉默而心生鄙夷。然而,此刻皇帝将这份奏折推到他面前,用意绝非让他评判赵志敬的罪行那么简单。
这是在提醒他,所有与秦家有过牵连的人,都可能因他而受到更严苛的审视,这是在用他人的命运,来碾轧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良知。
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是该为赵志敬求情,以示自己并非冷酷忘旧之人?
还是该附和皇帝,表明划清界限的决心?无论哪种选择,都可能落入皇帝的陷阱。求情,会显得他还在眷恋过去,结交“罪臣余党”;附和,则可能被解读为心性凉薄,落井下石。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摇曳的光影在墙壁上晃动。周澹然并不催促,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秦彬低垂的、看不出表情的脸上,似乎在欣赏一幅有趣的画面。
他看到秦彬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看到他那过于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良久,秦彬终于抬起头,目光却并未与皇帝对视,而是落在御案一角那尊镇纸玉狮上,声音干涩而平板,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陛下圣心独断,自有明察。国法森严,……罪奴不敢妄议。”
他选择了最谨慎,也最无懈可击的回答。将皮球踢回给皇帝,既不表态,也不求情,只强调国法。这无疑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但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授人以柄。
周澹然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玩味所取代。
他早就料到秦彬会如此回答。这个罪奴,就像一颗被顽石包裹的莲子,无论外界如何风雨侵蚀,始终坚硬,难以撬开。
“不敢妄议?”周澹然轻笑,伸手将那份奏折拿了回来,提起朱笔,在那名字上毫不犹豫地画了一个鲜红的叉,笔力透纸背,如同判决死刑的铡刀。
“那就依律办事吧。贪墨漕粮,草菅人命,够他赵志敬掉十次脑袋了。”他放下笔,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殿外呼啸而起的寒风,“也好让天下人都看看,与逆臣贼子沾亲带故,又不知洁身自好者,会是何等下场!”
最后那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彬的心上。
他清晰地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在他的身上。他再次垂下头,轻声道:“陛下……英明。”
周澹然不再看他,将批阅好的奏折扔到一旁,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殿内的气氛却因此变得更加凝滞。秦彬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结束。皇帝的耐心正在被消耗,而下一次的“考验”,或许会更加直接,更加残酷。
雪,下得更大了,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将这深宫重重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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