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王管事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兴奋和残忍的表情,“人赃并获,还敢狡辩!看来李公公说得没错,你就是个不安分的祸根!”
他拿着那件旧衫,像是拿着什么确凿的罪证,大声对闻声跑过来的监工太监吩咐道:“去!把这件‘证物’立刻拿到那边,当着所有人的面,烧了!让大家都看看,不安分守己、心怀鬼胎是什么下场!”
监工太监立刻应声,找来一个破铁盆,就在院子中央,当着所有噤若寒蝉的罪奴和宫女的面,用火折子点燃了那件旧衫。
干燥的布料很快燃烧起来,火苗跳跃,发出噼啪的声响,那块带有墨迹的袖口迅速被火焰吞噬,化为焦黑的灰烬,随着寒风飘散无踪。
秦彬站在原地,看着那迅速燃尽又很快熄灭的火苗,和地上那一小撮黑色的灰烬,脸色苍白如雪。
方才那一刻的激动和微弱的希望,此刻也如同那件旧衫一样,被彻底焚烧殆尽,只留下更深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王管事得意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哼一声,这才背着手走开。
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烧焦的糊味,混合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种辛辣的刺痛。那灰烬,不仅仅是是一件旧衣,更像是对他所有不甘和挣扎的一种无情嘲讽。
京师的冬,在不同的人眼里,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于掖庭罪奴,是刺骨的冰水与无休止的劳役,是冻裂的手脚与馊冷的饭食;于紫禁城至高无上的主人,是乾坤独断时呼出的白气,是朱笔批红时指尖微凉的触感;而对于那座坐落于皇城东南隅、闹中取静的瑞王府邸而言,冬意却被巧妙地驯服、精心地雕琢,化作一室慵懒从容的暖融与风雅。
瑞王府的花厅不设寻常可见的炭盆熏笼,而是耗巨资铺设了地下火龙(地龙)。
热气自打磨光滑的金砖地下无声无息地蔓延而上,均匀柔和,浸润着厅内每一寸空气,温暖却不燥热,洁净无尘,唯有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证明着这暖意的存在。
临窗设一张宽大得足以令人斜卧的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榻上铺着厚密柔软、毫无杂色的白玉色西域长绒毯,皮毛顺滑,光泽内敛,远比张扬的虎皮更显清贵含蓄。
瑞王周沐宸便斜倚其上,身着雨过天青色暗云纹缂丝直身袍,外罩一件用银线暗刺云纹的月白素绒滚边坎肩,墨玉般丰泽的长发并未严谨束冠,仅用一根通体无瑕、温润如凝脂的羊脂玉簪松松挽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际鬓角,非但不显凌乱,反添几分名士般的闲适与不拘。
他手中执着一卷边角微有磨损的《贞观政要》,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那些墨色淋漓的治国方略之上,而是越过书卷上缘,透过那扇镶嵌着罕见西洋透明琉璃的窗格,投向庭院中几株精心培育、姿态奇绝的白梅。
梅枝苍劲嶙峋,宛若蛟龙探爪,其上繁花盛放,密密匝匝,洁白如新雪,冷冽的幽香被地龙持续的暖意微微催发,透过窗隙丝丝缕缕渗入室内,与角落那座紫铜鎏金狻猊香炉中袅袅升起的、价值千金的海南奇楠沉香交织缠绕。
梅香清冷,沉香暖郁,二者奇妙地融合,形成一种既清且贵、缥缈难言、仿佛能涤荡心尘的馥郁气息,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心腹幕僚顾先生,如同一座沉默的根雕,悄无声息地垂手侍立在巨大博古架投下的阴影里。
他身着毫不起眼的深灰色杭绸直裰,面料普通,剪裁却极合身,面容清癯,眼神内敛温润,若非偶尔开合的眼睑下闪过睿智的光芒,几乎与府中普通清客无异。
直到瑞王似乎赏梅赏得有些倦了,微微阖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泛黄的书页边缘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哒、哒”声,顾先生才如同得了无声的指令,上前三步,在离贵妃榻恰好七步远处站定,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最精巧的石子投入平静无波的湖面:
“王爷,宫里的‘眼睛’刚递出消息。秦氏子,在掖庭局浆洗处,近况颇艰。李德全奉上意,‘照料’得极为‘经心’,前几日染了风寒,高烧不退,险些……没能熬过来。”
他顿了顿,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琐闻,“然,此子性情之倔强隐忍,出乎意料。病骨支离,几近油尽灯枯,犹自硬撑,未曾哀告求饶,亦未流露癫狂绝望之态,日常劳作,竟也未落下太多。”
瑞王闻言,并未睁眼,只是唇角那抹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弧度似乎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些许,如同春日微风拂过极静的湖面,只留下难以捕捉的细微涟漪。
他抬起那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毫无习武痕迹却蕴藏着无形力量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一行字,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安眠于纸墨间的千古英魂。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温润如玉磬,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这满室暖香,温吞地包裹着一切,不露锋芒,“陛下这番……倒像是随手留下了一枚有趣的残子。”
他缓缓睁开眼,眸光清亮澄澈,却深不见底,落在窗外一株姿态最为奇崛、仿佛在与严寒较劲的白梅上,“听闻他年少时便有‘七步成诗,过目成诵’之誉?昔年琼林宴上,先帝曾赞其‘文采斐然,有状元之才’,可惜了,明珠暗投,美璧蒙尘,竟落得这般境地。”
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文人相惜般的慨叹,仿佛真的只是在惋惜一件被毁弃的艺术品。
顾先生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却如沉默的礁石,稳稳立于原地,等待潮水下一步的指令。
瑞王轻轻将书卷搁在一旁的紫檀木小几上,小几上摆着一套釉色莹润、胎骨轻盈的甜白釉暗刻云龙纹茶具,茶汤清澈透亮,映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与室内温暖的烛火。
他并未去端那盏茶,而是将目光从傲雪白梅上收回,投向静立如松的顾先生,眼神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审度与计量。
“这般心性,这般资质,若是寻常罪奴,悄无声息地湮没于宫墙之下,烂死于掖庭污秽之中,倒也省了世间许多烦恼,全了某些人的心意。”
他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茶点,“可陛下既留其性命,又置于掖庭这等磨石之地,时时敲打,刻刻磋磨……那便是未曾真正放手,甚至……是将其置于了棋枰之上。”
“既仍在局中,身为弈者,又岂能不对每一枚棋子……尤其是这等看似废弃却可能暗藏变数的棋子,都稍加留意?”
他终于端起那盏温度恰到好处的茶,并不急着喝,只是用那细腻如玉的碗盖轻轻撇着根本不存在浮沫,看着那细小的、舒展开来的茶叶在澄碧透亮的汤水中载沉载浮,悠然自得。
“让底下最不起眼、最稳妥的人,”他的声音愈发轻缓,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冰冷的精确。
“寻一个万无一失、绝无痕迹、如同雪落无痕的时机,递一丝风过去。”
“不必成形,无需落实,更不可指向明确,只要让他能隐约感知到,这九重宫阙之外,朱墙碧瓦之内,并非铁板一块,并非人人都笃信那自北狄而来、看似天衣无缝的‘铁证’如山似海,也并非人人的记忆都那般短暂,忘却了秦枢密当年镇守北疆、力挽狂澜、令狄人闻风丧胆的赫赫功勋。”
他呷了一口茶,任由那清醇甘洌、回味悠长的茶香在口腔内缓缓晕开,蔓延至四肢百骸,才继续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顾先生低垂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睑。
“要让他知道,绝望的深渊之畔,或许尚有一线微光,虽遥远黯淡,摇曳不定,却并非全然虚幻。如此,他才不会真的变成一块无知无觉、任人捶打宰割的顽石,或许……还能生出几分挣扎求存的趣味。”
他放下茶盏,声音渐冷,如同窗隙渗入的一丝寒风,“只是,手脚务必干净利落,若他是扶不起的朽木,听不懂这弦外之音,悟不透这线生机,那便任由他彻底烂在泥里,无声无息。”
“若他尚有一分灵性,一点未泯的智识……这点看似无心的火星,或可成燎原之势,至少,能让陛下亲手布下的这局棋……变得更有趣些,不是吗?”
“是,王爷。属下必会安排得如春雨入夜,润物无声,来去无痕。”顾先生深深躬身,语气沉稳如磐石,没有丝毫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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