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做这样的梦。雷雨交加,浇淋在京城郊外幽深的林间,浓云滚滚,像是命运中的劫难在暗暗嘶吼。
“——那就丢下他。”
那是个极其冰冷的声音,隐隐闪过的雷光照在他阴鸷绝情的侧脸,将女人本就被大雨淋透的心一点点冰封。刺痛之后,变得麻木。
她身后是自幼生长的故乡,面前是曾经最爱的人,怀中是她对其爱恨交杂的亲生骨肉。
追兵黑沉沉地分成几路,从林间小路穿梭追来。他和她的时间不多了。
接应他的人来了。那些人夜行衣蒙面,像是索命的鬼影一样阴沉沉地站在雨里,他们都冷眼看着她。
她必须做出决定。抛弃怀中的孩子同他们逃走,或是被追兵抓住,承受叛国罪的刑罚。
雪容在梦中总是无可奈何的。他仿佛虚幻地存在于那个时空,旁观着那雨夜中的一切,恐惧地注视着那一男一女眼中均没有留下一丝一毫过往的深情,他无力地张嘴,伸出手去:不,不要丢下我……
他要独自一人经受连年的飘零苦楚,他在无人的孤寺中蜷缩着幼小瘦弱的身躯,他在万家团聚的灯火中像孤魂野鬼在空旷的街上游荡。他要羡慕、嫉妒、憎恨这人间的一切,直到这凶恶的火焰燃尽心中所有的痴念,留下一个徒劳贪恋“活着”的壳子,在世间徘徊,然后死去。
望企从背后拍了拍他,关切地问:“怎么了?”
雪容的脸色太差了,像张脆弱的白纸。望企毫不怀疑这人要在自己面前晕倒。他紧紧盯着雪容,手已经在身后虚虚环住了那把细瘦的腰身。
雪容眨了眨眼睛,他的瞳孔中映出望企近在迟尺的脸,一瞬间清醒过来自己身处何地,而非梦魇。
“没事,只是刚刚没有注意他的姓名。”
雪容退了一步,避开望企的目光,白衣一晃向屋外走去。
望企在屋内留了下步子,他缓缓地环视这里,却没有见到什么东西缺少的痕迹。
雪容拿走了什么?
望企的目光在燃尽的火炉边停顿片刻,又毫无异状地移开。他追着雪容离开了这个废弃的学堂。
好像雪容从拆门锁进去,到匆忙离开,进入这里,只是突然兴起。
两人在城墙内部拾阶而上。
这里巡逻、警戒人员井然有序,假如雪容不曾在来时见过这里空空如也一片死寂的样子,大概真的会以为鹅城守备一切正常。
“这是我们特制的箭弩,抽湖中巨兽骸骨制成,可以射穿外族的厚盾。”望企单拎起一支骨箭,雪容摸上那箭身,指尖顿时一凉。
“何种巨兽?”雪容收手。
“长可达数百尺,外身深蓝光滑,有巨鳍、两分巨尾似燕。”今天城墙上有雾,望企向湖的方向凝视了几秒,似乎透过浓雾看见了那里厚厚的冰封。他将箭放下,耸肩道:“不过现在没有了,这些箭都是用一支少一支。”
雪容没有追问,他余光瞥见城内地平线处恍然间窜出几个黑点。
那几个黑点上下跳跃,兵刃相接,刀光剑影,雪容逐渐能认出那其中的两人。
望企沉了脸色。
“砰!——”
短刃与短刃相接,发出令人肩臂发麻的震响。凌眉与冷眼相争,两人具是充满杀意。
“你这个骗子……”江尤咬牙切齿。
其中一人黑衣紧身,身影矫健,然而愤怒异常,以至于短刃出手极重,每一次都发出“砰”“砰”的撞击声。正是江尤。
与她对抗的是一个雪容没见过的少年,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也不为过,他赤脚而立,单薄的旧衣套在身上,青筋凸起的薄弱手掌握着一把比他手臂都要粗许多的匕首,堪堪抵挡住江尤猛烈的进攻。
少年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幽绿的眼睛,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恐惧慌张,面对远强于自己的对手,他的防守滴水不漏,竟生生与江尤僵持不下!
雪容细细回忆,这姑娘闯进他视线的时候,多半是在追着人打。
那两人一路缠斗到了城墙边上,江尤说着“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你逐出去!”,那少年一言不回,他眼下乌黑极重,面色疲惫凝重,能招架江尤的招式已是最大限度的力量了。
望企向下俯视,冷道:“行了。”
江尤收手不及,一道血迹顺着刀锋从那少年锁骨飞出。若是望企没有阻拦,估计此时那少年已经颈侧破裂倒地血染城门了。
他皱着眉,缓缓松掉了手中的匕首,低头捂住了锁骨的伤口。
江尤仰头,见望企与雪容同在,望企面色冷酷地盯着自己,便知自己今天是杀不成他,且将事惹大了。
她迅速收了刀,单膝跪地,膝盖在地上砸出声响,她神色未变。
望企和雪容一齐下了城墙,只见江尤垂头请罪道:
“江尤疏忽。”
望企俯身,将她收回腰间的刀抽出来,朝她颈侧逼去。
雪容眼皮一跳,制止之词已到了嘴边,却见江尤闭上了眼睛,献祭一般微仰起头,露出脖颈。
短刃划开黑衣,在江尤锁骨处留下一道与那少年同样的伤口。
望企将刀一丢,“滚回去。”
江尤毫无怨言,捡了刀行了一礼,利落地消失了。
远处一个紧赶慢赶,将命都快跑没了的身影匆匆赶到,他圆眼微睁,气喘吁吁,脸色红润。
何保一眼便知情况,没去望企那找罚,而是去扶起了那少年。
“小林,小林?还好吧?”
他揪着眉十分关切。
望企朝他摆手,何保几乎是架起了那少年,将人拖去医治。
雪容顿了一会,才道:“他是?”
望企淡淡道:“待罪之人。等族人归来后商议判罚。”
“何罪?”
望企张口,话却变了变才吐出来:“……盗窃,族中祭祀之物。”
雪容盯他几秒,“我以为你与江姑娘是……”
望企显得有些头疼,他扶额,沉了口气:“她今日做的太过了,令你见血,实在抱歉。”
这人是半点不提那夜两人与黑影对战时自己也是满腰血。
“去下一个地点吧,钦差大人有何指示?”
雪容抬步,“武器库。”
昏暗中,有人在他耳边重复:
痛苦吧,绝望吧,你为什么不死呢——
你为什么不死呢?
小林惊醒,浑身冷汗。
何保在他床边,露出温柔的笑意:“没事了,给你上好药了。”
小林眯起眼,他的神志不算太清醒,眼前还是恍惚的。
他分明看见何保手上拿的不是药品,而是森冷的匕首。
“——怎么了?”何保温和问道,然后一点点靠近,那匕首的寒气让小林周身都打起了冷战。
“啊!!啊!!”
宁及南推门闯入的时候,小林恐惧慌张地挣扎着爬起来,一个猛扑逃出门去,正好撞入他怀里。
何保跪在床边,双手颤抖,打碎的药膏残渣刺破了指尖,血从指缝中一滴滴淌下来,流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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