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徘徊于此，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不知多少日。
有时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像一个寄存于身体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自己”与同伴玩乐，与亲人交谈，在集市飞奔而过。脚下扬起尘土，视线往下看却是黑沉沉的深渊泥潭。有时他忘记了一切的异常，沉溺在和谐平稳的人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偶尔，在与玩伴捉迷藏找不到人望着树梢发呆时，或者雨天在家闲坐望着阴云时，心中会莫名焦躁起来，响起一个死寂黯淡的声音，重复说：他们要来了。
夜半醒来时，心痛如刀割，手脚冰凉蜷缩，如同被黑暗禁锢，意识如微弱火苗被一遍遍强行摁灭，幼小的眼睛从紧闭中撕开一道缝，不能言的心声回响：
谁，谁……能来找到我。
……
深夜，窗户被礼貌地敲了两下。
雪容睁眼，十分清明，看不出是被吵醒，还是本就睡的很浅。他起身披衣，没有像白天一样系腰带，白衣宽松，几乎拖到了地上。白日望企赠他束发的红色发带放在案边，雪容扫了一眼，并没有拿起。
开窗后，第一眼并没有见到人，也不是什么怪物。
视线向下移动，那是一个男孩。
他面容干净，腼腆无邪地抿嘴笑着，有个浅浅的酒窝，着棕褐色麻衣，头发粗短，系了一条深色额带。他叩门的手还没有收回，那不是一双细嫩的孩子的手，指缝里有泥土，带着冻疮，指头有烧伤。
男孩问：“你是朝廷派来的巡查大人吗？”
可能是刚醒，雪容的声音有点轻，像是担心惊扰什么：“是的。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男孩后退一步，缓缓摇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情景略有些惊悚，因为这扇窗是对着街上的，窗户下面没有平台，而男孩却平稳地站在虚空中。他本人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雪容淡淡答：“好。”
与白天相似，夜色中那男孩站在望企曾站的位置，哼着歌等他。
“那个地方不好找，我们先去城墙吧。”
男孩走在前面。
大概这个年纪的小孩就是不愿意安心走路的，他从左边蹿到右边，玩游戏一样跳着躲开石砖的裂缝，然而鹅城道路状况受环境影响并不良好，有的地方土埋没了石砖，形成一道横在路上的隔阂。
估计不能踩土也是游戏规则的一环，男孩左看右看，十分苦恼，然后忽地明白了什么，惊喜地向身后的雪容“啊”了一声，闭上眼，双脚离地，飘了过去。
“……”
雪容不知该作何表情，只知道这只鬼大概是有病。
他后知后觉男孩带他走的是跟白天一样的路。
他们绕过僻静的小巷，又遇到了那间荒废的书院。只是男孩似乎光是“路过”都已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哆哆嗦嗦牙关打颤地迅速走了过去，不知在惧怕什么。雪容平静地跟着。
夜间的城墙一片死寂，与雪容初来时一样，没有白天所见的巡逻看守，没有火把，没有随时待发箭矢，积雪无人清理，已经将地面堆的看不出原本的材质。
男孩回头，才发现雪容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与他相隔了一段距离。
寒风猛烈吹过雪容身后哨塔上悬挂的旗帜，他问：“那天你说的，’他们要来了’，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第一次巡查城中与宁及南在集市走过那个混迹在孩子中语焉不详的男孩。
男孩没有回答。
杀意从背后袭来。
“铛——”的一声，白衣好像在黑暗中翻出了一朵花，雪容朝左侧偏身，以微毫之差躲过一击沉重的巨斧突袭。那斧子砸进雪里，雪面和地砖一齐碎裂，留下一个夸张的裂纹和深洞。
又是那怪物？不……雪容轻步掠上墙璧后撤几步，与那拿斧的家伙拉开距离，他眯眼朝它身后看去。
一只、两只、三只……
头皮突然一阵发麻，雪容倏地意识到看不见更远处的景象不是因为夜深而黑得毫无光亮，而是因为视线所及已经尽数被黑雾遮盖！翻涌的黑雾前沿，由残缺□□和器官融合而成的怪物们身型难辨，唯有一柄柄令人恶心的肉球所持的森寒巨斧十分清晰。
——它们到底来了多少只？
转瞬间一道火光“刷——”的点亮了黑暗，迸发着热意和杀气腾腾燃烧。雪容高高立在城墙璧墩上，长发披散随风向后扬着，只见他指尖一缕细发缠绕，火焰顺着发丝蔓延变得越来越长，他向左一挥，火线凝聚在一起发出划破空气的声音，化为一柄似剑的细棍。
“啊啊啊！！——”怪物们嘶吼着，头一只怪物猛地发力重新扬起巨斧，同一时间后面的怪物也已赶到，不同方位至少有四柄巨斧已经逼近了雪容的要害，黑雾侵蚀而来，嚣张的气息几乎扑到了他脚边。
男孩恍似神游，站在原地，没有怪物理睬他。
火棍虽细，却似是坚硬不可摧，尖端从左侧怪物被黑雾笼罩的身体掠过就燎起一片碎裂，棍身斩过正前方，那巨斧竟被生切成两段，切面光滑平整，肉球立刻四散隐藏进黑雾，一滩黏液泼洒在雪地，右侧怪物一击巨斧几乎砸到了雪容右肩之上，然而“砰——”地被更为迅速的火棍架住，分毫不能前进，两相僵持着，雪容脚下的墩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裂响。
雪容手腕一挑，火棍换了个角度，那怪物顿觉不妙，它虽神智显然有缺却本能地开始后撤，但火棍已然势不可挡地沿着斧峰上的缺口划进了斧中，吭地一声巨斧报废，黑雾疯狂席卷想包裹住怪物却没有来得及——被火焰灼烧的瞬间肉球化为了灰烬。
这样强烈、灼眼、炙热的力量，能支撑多久呢？
怪物一层接一层袭来，远处的黑暗没有一丝减弱的趋势，雪容面色分毫不动地挥舞着长棍，好像没有意识到形势的严峻。变故发生在霎那间，两柄巨斧同时夹击直逼雪容头颅的时候，火棍以一个绝妙的角度硬生生一齐架住了它们！
可这次，怪物却发出了狞笑。
雪容来不及皱眉，只见空气中倏地暗了下来，发丝燃烧殆尽绵软地消失在了指间，那火棍在危急之时支撑不住，竟然消失了！
“哐——”
雪容以肉眼不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后撤，那两个巨斧撞击在一起发出巨响，震得整个城墙上的雪都开始抖落。雪容耳边更是一片嗡鸣。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指间缠好了今夜的第二缕发丝。
他的身体恍然颤了一下，仿佛失力般站不稳了一瞬。他不必看，也知道发尾正在悄无声息地被白色侵染。
该说本来，他这样的病体还能激烈地战斗，已经是令人惊叹的奇迹了。
这一刹那的虚弱酿成了悲剧。
破空声响起的时候，雪容的瞳孔猛然放大了。
——还有弓箭？！
“嗖——”地一声，白色在夜色中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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