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爸爸

月色安谧,磨矿山市场的一家小烧烤摊上,冷清地坐着几簇人。

猪肉在烤架上滋啦滋啦迸溅着油星,客人有时爆出几声粗野的笑。

砖墙上面一排阁楼,传来男人的骂声,女人和孩子低低的哭叫。

老板是个瘦小、讷言的勃磨老头儿,把两盘烤串、一扎啤酒端上桌。

但拓把瓶盖儿用牙齿轻轻一“锛”,推给王安全。

王安全看着那酒瓶,歪过头,说:咬板,我用杯治。

一杯啤酒——这不够。

王安全从口袋里拿出被但拓包扎得白娃娃似的双手——他便又拥有了女孩子们喝汽水的标配——一根吸管。

但拓仰头,把一瓶啤酒咕嘟嘟喝了大半,“铛”的,把酒瓶撂在桌上。

他看见对面的王安全——这家伙坐在一条小马扎上,放不下的长长的腿乖巧地向后折。两臂平平

放在桌上,用一根吸管,专注地从杯子里吸啤酒喝。他像和别的孩子比赛的另一个孩子,一定要一口气把一杯酒都吸光。但拓看见他的脸颊吸得瘪瘪的。

他眼睛很大,长长的睫毛卷曲,鼻尖儿向上微翘——月光和旁边烤架下的碳火,将这张面孔映上淡淡的橙红色,好像给他轻轻涂了一层蜜糖。

但拓一辈子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喝啤酒。

他后来也承认,他一辈子没见过一个男人这样好看。

一个糙汉本来对精致的美男子们嗤之以鼻。

放在一月之前,他们初见,

但拓会在心里嘲笑王安全“靠脸吃饭”,

但是现在,他静静看着这个,

狡诈油滑里渗出倔强与稚气的“小白脸儿”,

不禁想到——

他的妈妈一定很漂亮。

他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嘴角吊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王安全把一杯啤酒吸干,吐出吸管,大大地喘了口气。看看那些考得油汪汪、香喷喷的肉串儿,笑眯眯的,用市井的招待口气——“咬板,你吃哦。哎呦,不用等我啦——不吃要凉了哦。”

但拓白了个眼。

为什么他偏偏碰上王安全——自己处处的截然相反。

他这么糙——他那么精美

他这么坦荡,赤诚——这家伙那么多弯弯绕,这么多鬼心眼儿。

但拓拿了筷子将那些肉从铁签子上一块块剥下来,放在一个碗里,推给王安全。

王安全笑得眉眼弯弯。用嘴巴叼住碗,拿到自己这边。然后用纱布里露出的可活动的指肚儿夹住一只勺子。

用这勺子吃肉。

但拓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吃烤肉。

但拓自己不怎么吃,单是仰脖喝酒。看着王安全吃。

王安全却几乎没有察觉但拓看他。王安全吃的时候——一向很专注。

王安全的名言——要军重斯(二声)物,咬板,要军重银民比。

但拓在喝酒的间隙,抽了一根烟,他微醺,身子颓然后倾,仰靠着折叠椅背,歪头,

把吃得贪婪的王安全

放在磨矿山市场后

这条充斥着污泥、油渍、吵嚷、哭叫、众生沉沦的小巷之中——

一起看。

但拓想起,沈星对他问过好几次的那句话——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但拓每次都是这样回答沈星的——他的家就在三边坡,他的根就在达班,他走不了。

但是这一刻,但拓忽然觉得,天堂里未必没有污秽,地狱里未必没有星辰。

他抚了抚胸前的狼牙吊坠儿,他想,他愿意有一天流干鲜血,沉尸在污泥与星辰间。

但拓轻轻吐出一口烟圈儿,叼着半截香烟,笑着看着王安全。

王安全偶然抬起头,两腮还吃得鼓溜。

两人的眼睛轻轻撞在一起——又都默契而面不改色地轻轻错开。

王安全说,嬉皮笑脸的,贱兮兮地:“矮油,咬板,你看你怎么就机道豁酒——你坠了我跟你讲——我拖不动你的喔——吃点肉嘛。不够我们zhai(四声)要……”

王安全真后悔带但拓来喝酒。

这顿饭他吃得很艰难。

他努力用嬉笑掩盖鼻音,

尽量避免目光掠过酒瓶,

避免自己疯起来把他们桌面上——所有人桌面上的瓶状物狠狠砸烂。

他尽量用夸张、古怪的丑态(吸管喝啤酒,勺子吃肉——他以为的丑态,某个人以为的稚气可爱)

以及贪婪快乐的吃相

来遮盖

自己捉襟见肘的狼狈,

来遮盖

终将在那个男人面前现出原形的

悲惨,

绝望

爱。

在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空荡、凄凉的清晨,王安全醒来,都很疑惑,为什么,自己这般,泥地里的蛆虫,还能活着——不仅如此,真奇怪,每天,他那快乐的食欲都仿佛愈加旺盛了。

他今天很想体面一些。他今天很想有自尊。

真好笑,他这种为了钱,从小就在坑蒙拐骗,

能在赌桌上侍奉一个肥油的男人,

能在锁链和项圈下,笑脸相迎那些打在脸上的美金,

能任凭人家把一瓶红酒生生塞进身体

这样一个从来毫无,毫无,毫无,毫无自尊的蛆虫和混蛋——

现在,在一个男人面前,自尊起来。

他今天喝的不多,但是抬起头的时候,红了眼睛。

他竭力歪着头,

去看月亮,

看烧烤架,

看那些偶尔大笑,醉得疯疯傻傻的客人,

看卧在街边的野狗,

看地上的烟头和烂泥——

不看但拓就好。

但是但拓看他。

但拓怔怔的,直直地,不依不饶的看他。

但拓今天喝了很多,变得话多。

但拓说。

但拓说,你有兄弟姐妹么的,王安全。

但拓说,你没有噶,我就知道,你么得有。

但拓说,你杀过人么得,王安全

你没有噶。我就知道,你么得杀过。

但拓说,你棚子里辣过,脏兮兮地,阔是你爸爸?

那你比我强得多噶。我爸爸,走就不在啰。

但拓说。

我小时候,爸爸抽大烟。打我妈妈和貌巴。我是一个捞(孬)货,我打不过他。只得叫他皮鞭抽桌(着)在屋子里头诡(跪)。貌巴那司侯(事后)宵小,总四哭,摇晃我胳臂,锅锅(哥哥)。你好疼噶,锅锅,你又流血啦。锅锅我好怕。我不觉着鞭子打在森(身)子上痛,阔四(可是),我看见我家貌巴大眼睛里的泪花,我就号同(好痛),我看见那个败内(类)一推开门金(进)屋子,貌巴就吓滴,小小滴身子哆嗦一下子。我就,下辽决心噶。

但拓仰起脖子,又把整整一瓶酒喝进去。

空酒瓶撂在地上,骨碌碌掉在一旁。

但拓说。我去追夫活(河)里捞东西滴司(时)候,遇见了一过男滴——我觉得,爸爸——这个世界上滴爸爸——应该是他那样滴。他说萨(啥)子我都信。

他说,如果你有一个想要保护地人——你就会成为坚钢,不再做烂泥。

你看噶,我说了噶,他说萨(啥)子我都信。

有一天,有人联系了我爸爸,说手里有好存(纯)地大烟膏要粗(出)手。

我爸爸从烂床上爬起来,眼睛里冒着光。

他么得钱,就联系了买家,要卖掉我妈妈和貌巴——

我拦了他。拦了他好多好多次。

哭着地,跪下地,抱着他腿地,磕头地,

我说,你莫要去,你莫要去,我们这过家就要毁啦。

他不肯——他骂我,打我,踹我,拿的铁锨子拍我

——我撒了受(手),我撒了受,任他去啰。

但拓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装满了玻璃屑。

但拓说。

那是我第一回拿枪——那个人——那个我觉得像爸爸地男人,握着我手,教我瞄准——我爸爸跪在山岗里先骂我,后来求我,后来向我爬着,磕头。

我有么得心软——我忘记了——

那个男人跟我说,但拓,累(你)要做干(坚)钢,罢摇(不要)做烂雷(烂泥)。

雷要保后(保护)雷爱地银(爱的人)

我开了枪——正正,打在我爸爸心口上。一点点都么得偏。

那个男人拍着我的肩膀说,但拓啊,雷系一过天才(你是一个天才)。

但拓长长地舒气,掌根擦了擦眼角的泪。

笑着,对王安全说,

你有兄弟姐妹么的,王安全。

但拓说,你没有噶,我就知道,你么得有。

但拓说,你杀过人么得,王安全。

你没有噶。我就知道,你么得杀过。

但拓说,屋子里辣过,脏兮兮地,阔是你爸爸?

但拓说,其实我蛮羡慕你噶——王安全,要是我爸爸活过来,我愿意天天这样子,恨他滴四后(时候),狠狠地打他,不辣么恨他滴时候,随时阔以把他拽粗来,拿一条遂(水)管子给他洗造(澡)。听着老家伙叫凉水冻滴嗷嗷叫。

你觉得呢?王安全?

但拓说。

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吧。

王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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