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症的入院治疗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顺利。
如果拿时湛回国后这几天的状态和他住院之后的状态相比,凌准每天扪心自问的只剩下了对自己做这个决定的质疑。
他亲眼看着时湛入院后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输液过后的时湛变得吃不下去饭,吃两口胃里就要翻江倒海。连睡觉也基本要靠药物维持。
短短一周,凌准眼瞧着他就又瘦了一些。除了心疼,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帮不上。
起初他也咨询过孟河,孟河告诉他这是治疗心理疾病的一条必经之路。
现在的凌准似乎比时湛更加恐惧这些,这些日子里,不管治疗过程多么艰难,不管不良反应有多么严重,只要是凌准在场,时湛总能在漫长的煎熬过后松口气,再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凌准,朝他笑笑。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要告诉凌准,自己没事,还能继续坚持。
这样的日子按部就班的持续了将近半个月的时候,时修宴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主动找到了凌准面前。
这天深夜,时湛已经睡了。凌准端着一盆水刚准备去倒掉,就被穿着一身便装的时修宴堵在了住院部的走廊中。
他看着时修宴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上次见面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你们.......是又在一起了吗?”
凌准说是。
他看着时修宴维持了很久的表情管理还是在那一瞬间有过一丝细微的崩盘,凌准有些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我们本来不该分开的,我当年应该再努力一点。”
凌准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微躬着腰,忽而觉得有些难受呀。想伸手从口袋里摸烟,可一抬头看见了“禁止吸烟”的标识又把手拿出来了。
他平静地对身旁的时修宴说:“时叔叔,时湛今天变成这样,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时修宴只是低着头,再也没回凌准的一句话。这些年时湛和他不亲,他是会经常反思,可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忙。
他不得不昧着良心地承认,他从来没有认真地了解过那时候曲丹的家庭情况,只是一心想要把时湛和凌准的关系彻底割裂开。时湛和凌准在一起的事情一被曝光在他眼前,他心中就只剩下了怒火,便再也没有考量过时湛自己的意愿。
如果那年,所有人都再理性一些,也许今天的结果就会变得不一样。
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之后,凌准才起身,临走时他朝时修宴说道:“时叔叔,您去看看他吧。”
凌准离开之后,时修宴坐在长椅上又自己呆了好一会儿。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不敢想,自己一个在急诊科看了二十多年生死的主任,竟有一天连进自己儿子病房的勇气都没有。
时修宴只能努力安慰自己,因为他们是血亲,这是关心则乱。
可当他终于推开病房的门,看见微弱的落地灯之下躺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的时湛时,他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面部的肌肉正在不受控的抽搐,眼眶里开始洇出越来越多的热泪,正一滴一滴的砸在时修宴的手指上。
时修宴慢慢地蹲下,蹲在病床旁边,他慢慢的伸出左手,想要触碰一下时湛苍白的脸颊,却又在马上落下去的时候将手收回去了。
时修宴活了将近五十年,这是第一次觉得,原来仅仅是六年的时间,就已经能改变这么多事情了。
时湛的前十八年,从来没有让时修宴操过一次心。
时修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年离婚时候的场景,他目送着曲丹净身出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时家的大院。
再回头的时候,他看见那时候还小小的时湛,正躲在客厅的落地窗帘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时修宴那时候是觉得时湛可怜,但他觉得自己更可怜。被妻子抛弃,又失去了老爹老娘之后,他就带着时湛同样头也不回地搬了家。
从那起他的心里就只有工作,再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现在想想,如果说曲丹那年抛弃了时湛,那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呢?
他就是在赎罪,年近半百的急诊科主任,现在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
-
时湛今天的晚饭又吃的很少,白粥都让他难以下咽。
他的手上还打着滞留针,凌准处理完今天的工作之后听护士说他今晚没怎么吃饭,就又出去了一趟,给时湛带回来了他从前最喜欢的芋泥爆浆蛋糕。
时湛在拿到这家甜品店的包装袋的时候并没有很开心。
他先是看着这个塑料袋沉思了一会儿,动作慢吞吞的把它打开,看见了里面的蛋糕。面无表情的尝了一口,就又把叉子放下了。
凌准柔声问他:“吃不下吗?”
“太甜了。”
说完之后,时湛把蛋糕的盖子扣上。凌准注意到他扣盖子的时候手又不正常的有些发抖。紧接着,他就看见时湛把装蛋糕的塑料袋拿起来,一下一下的揉。
静谧的病房里只剩下了塑料袋的摩擦声,没有两分钟塑料袋就被时湛攥的满是褶皱,可他却像是泄愤似的越来越用力。凌准才从他手里把塑料袋拿过来,又轻轻摸了摸他打着滞留针的手。
“乖,不要这样,会疼。”
时湛的眉头已经皱的快要拧到一起了,他努力的深呼吸平复了情绪之后开口质问凌准:“昨天晚上,你走了之后,谁来了?”
凌准收东西的动作一顿,看着眼前人反常的情绪,他即使惊讶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你怎么知道有人来了?”
“我问你谁来了?”时湛声音里都带着颤抖,眼眶越来越红,他的情绪在逐渐失控,“你跟我说实话。”
“你爸来了。”凌准说,“带你检查的那天,我就遇见他了。”
昨晚时修宴在时湛耳边说话的时候,他的药效刚刚上来。只是神经实在衰弱,所以在半梦半醒间,还是能听见有人在和他说话,而且这个声音,真的很像他爸爸。
时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后来他感觉到有人摸了自己的手。他的手冰凉,可来人的手却十分温热,触感有些粗糙,和凌准的不一样。
“你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他了,是吗?”时湛语气失控,从正常的交流变成了吼,眼泪不受控的从眼角往外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允许他来看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你知不知道......”
已经逐渐失控时湛正在和自己的身体在作斗争,努力的克制住了即将说出口的那些话。就像是如果把那些话说出来,会伤害到凌准一样。
凌准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看着时湛从别扭着不说话再到彻底崩溃,他都冷静的可怕。可正在跳动的心脏到底有多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等到时湛彻底安静下来,凌准才上前一步坐在床边,搂住了时湛。
彼时他什么也没说,用温热的手掌捂了捂时湛打着吊瓶的冰凉的手背,将人抱的更紧了一些。
“没关系。”凌准的语气比平日里温柔更多倍,就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别自己一个人撑着。”
话落,时湛终于再也扛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情绪,无力地将头落在凌准的肩头,轻声说:“对不起。”
“没怪你。”凌准说,“怪我。没和你商量这件事。”
凌准搂着时湛,就觉得搂住了自己的全世界一样。这两周他度日如年,每分每秒都放不下心。在公司也工作不下去。他跟孟河了解过,近乎是在心里无数次的模拟了所有治疗副作用的处理方式。
至少在惊恐发作时,他要比时湛更冷静。
可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凌准还是很慌。他不知道“濒死”是什么感觉,他只能看见时湛正努力的克制着自己,努力的保留着最后的理智不去朝着凌准作出情绪的发泄。
他们都努力的,想要自己的爱人不要为自己担心。
只是每当想到这一点,凌准心里就揪着疼。做错了的明明是他们,如今承担后果的确实时湛。
他宁愿时湛朝着他多扎几次刀子,也不想要时湛这么懂事。
时湛原本可以拥有一个不完整却很幸福的家庭,有疼他、愿意惯着他脾气的爱人,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一群懂他陪着他胡闹、疯玩的朋友。
他本该有着真正快乐自在的生活。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只剩下了冰冷的针头和苦涩的药丸,还有充斥着病房一角的微光。
有无数的经历告诫过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怨天尤人。
所以他谁也不恨。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昨天。
时湛缓缓地从凌准的怀抱中抽离出来,小心翼翼地躲进了病床上的被子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只给凌准留下了后背和后脑勺。
不久之后,正当凌准有些失望却不得不只能选择离开的时候,时湛朝着床的另一边挪了挪。空出了能让第二个人躺下的位置。
不过时湛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凌准站在原地短暂的发愣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见时湛没有反抗,才慢慢地躺上去,再一次拥住了他。
明明是抱住了整个世界,凌准还是觉得很难过。
他最爱的人,在没有他的时空里被打碎成了一片又一片。可为了见他一面,又努力地把自己拼凑成完好无损的样子主动交付到他手里。
时湛好像在说:你看,我很好。
可如今在静谧无声的夜里,在这近在咫尺却不安稳的呼吸声中,当凌准悄然靠近,才触摸到他满身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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