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谷做了一个梦。
他在北山的小城池里,蜷缩着身子,窝在一个无人看见的破水缸中,一夜过去,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待着,直到头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冻的他浑身瑟瑟发抖。
外面是刀砍斧剁的声响,时不时穿来女人小孩尖利的尖叫哭闹声。
以他的心智本应恨不得冲出这个水缸去救人,可因为在梦里,他只能困倦又畏惧的看着自己缩小的手脚,艰难的将自己藏的更紧密一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那些叽里咕噜的外族人似乎抢掠够了东西,正在逐渐撤退。
韩谷悄悄的探出头,试图看清楚外面的情况,但这么一抬头,却和一死不瞑目被吊在了屋檐上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舌头伸的老长,眼球泛白,面色灰青。
韩谷怔怔的看了一会,仿佛有无数厉鬼的脸孔霎时间在这人脸上齐聚提现,一个个的向他伸长了手,伸长了手,只抓向他的面目而来。
从意识中惊醒。
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在粗重的喘息声中翻起身来,艰难的找到身边的火源。
但其实并不需要韩谷来寻找,身边自然有跟随的北朝亲卫忙不迭为他照亮前方的路,他茫然的在黑夜中凝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如今是在京都。
一座繁华似锦,从未有过战事的都城。
哪怕是南北朝内战时期,京都仍然从未被战火波及过。
这里的百姓和别处都不一样,在北山大军进城时,他们没有逃跑,没有躲闪,没有害怕,反而挨家挨户,十分好奇的聚到了街上,好奇的端详着这一场战争的胜利者。
韩谷代替父亲接受王老将军的献城,进入宫城,清点虎符,夺敕军权......最后在太华殿冰冷的偏殿睡着了。
明明就快要入夏了。
可这里富丽堂皇的宫殿却如此空旷冰冷。
韩谷拽着外袍坐起,失神片刻后,才出声问询道:“可有父皇的消息?”
前几日,北山帝于金陵城东部大营高台之上,痛快的将祸国妖后与残暴幼帝斩首示众,但似乎是完成了心中愿望,他在当日夜晚就卸下一身重担,陷入高热沉睡。
为了不让当下到手的江山再出事端,北山随军的众幕僚提议,由太子先行前往京都接受献城,稳住朝纲。
想来,等京都态势平稳,文武百官也会被一一从金陵城放回,开展大朝会,登基大典等等,迫在眉睫。
韩谷尽管并未找回全部的记忆,可看着吴刚那张凶神恶煞却又十分熟稔可靠的脸庞,实在难以拒绝。
更何况,薄止余也对此表示了支持。
“没关系的,金陵城有我帮你看着,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能看得出来,你还是很崇拜他的。”
儿子会崇拜父亲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韩谷小时候想必也十分希望得到北山帝的夸奖。
只是他们的过往实在聚少离多,韩谷的记忆里已经想起了不少七零八碎的事情,可惜却始终没有一块完整的关于北山帝的拼图呈现。
从北朝亲卫那里得知父皇还未清醒过来后,韩谷有些失望,他沉默了片刻,才打起精神来,“走吧,先去处理外面沉积的奏章,还有皇宫内丢窃的失物需要尽快找回来,京都城内的治安也要进一步加强。”
他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
京都城除了王老将军,就只剩下一些当时未被林相一派看在眼里的清流和小吏,这些人虽说也有可以用的,但仍需要细细分辨。
前来主动自荐的也有不少,不过韩谷摸不清这些人的派系底细,重要的事仍然需要亲力亲为。
今日,在翻看南朝历年各地税赋时,韩谷忍不住想到了薄止余。
他肯定很擅长这些。
韩谷默默的想,他实在想念他了。
这样的想念如春风细雨,不声不响,但却深入骨髓。
想起临走前,薄止余曾紧紧抱着他,亲口告诉他:“我在这里守着你父亲,等他醒过来,第一时间告诉他咱两的故事。一定叫他没法子棒打鸳鸯,你放心好了。”
韩谷动了动嘴唇,想起前几日他才陪薄止余去见曹外祖母,眼下就换成了薄止余要陪他见他的父亲。
心情想必一样。
只是韩谷无法确定北山帝是否能够接受两人的事,他对此仍有忧虑,但看着薄止余十分笃定沉稳的样子,也只好事权从急的默认。
他走后,薄止余每日都会派人送来信件。
和北朝亲卫那里传来的消息不大一样,薄止余会密密麻麻的写上一大堆琐碎小事,包括北山帝的病情,是否有转醒,是否能进食,是否有出恭。
又或者,包括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灵感和策论。
嗯,策论。
韩谷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折子摞,觉得昨日薄止余送来的信件里所说的内阁制就很不错。
南朝开国初期,高祖就定下过尚文抑武的国策,这就导致掌权的文官高高在上,许多武将们在朝廷内根本得不到什么话语权。
高祖去世,先帝登基。
虽说先帝掌握了兵权,但竟然在对抗朝中权势滔天的林相时,仍然落败在下风,不但奉他的嫡女为后。
后宫之中,竟在无另一位妃嫔。
先帝在位数年,未留下一个子嗣。
可见当朝宰相权势滔天所遗留下的权柄弊端,韩谷也看出来这一点,但想要取消丞相之位,恐怕还得等北山帝醒来后,在大朝会上一一裁定。
他掂了掂手中的匣子,发觉在取走所有信件后,这匣子依然重量不太对。
韩谷想了想,将匣子翻过来,再将背面的隔板撬开,定睛一看,里面竟然装的是几张面值不菲的银票。
这是......
他惊讶的看了半晌,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耳垂渐渐发红,不大好意思的抿起了唇。
关于古琴的事,他的记忆碎片也基本上完成了拼图。
薄止余在得知韩谷失忆后,自然也想明白了古琴里的‘遗产’并未被动用过,此时此刻,拿出来正好。
韩谷轻轻喟叹,将这几张银票拿出来,对身边亲卫道:“换成金锭,这些时日用来宫室运转。”
户部银两在入城后就被封存了。
而皇宫内多处损毁,内造处,内务处等多个枢纽部门都瘫痪了下来,他们进去查看时,大件的摆件虽说没有被挪动,但小一点的金银细软,统统不翼而飞。
北朝倘若成立,说不好会是历史上最穷困的朝廷。
韩谷有些头疼的努力回想,他记得自己的父亲从来也不熟悉敛财事物,在北山时,北山大营经常发不起军饷。
就连他和父亲都需要缩衣减食才能勉强过活。
这也是当初薄止余用一堆金瓜子就能收买了北山继承人的极大原因。
两人一个人在京都,一个在金陵,但都在努力的推进眼下的事务。
摸鱼是没有办法摸鱼的。
但薄止余始终掌握着每日‘漂流瓶’的频率,并不打算和韩谷有断联,或者异地恋的打算。
在北山帝昏睡不醒的第六日,他索性收拾好东西,带着行囊直接来到了吴刚大将军的营帐里。
“圣上始终未醒,大人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吴刚没想到薄止余会突然来找他,看着眼前这个身量不低,眉眼凌厉的青年,暗道了一声好强的气势。
他一面想薄止余此行什么意图,一面眉头一挑,“难道你知道?”
这些时日,太医每日扎了不少针,吃了不少药,却始终不见北山帝有好转的迹象。
这些太医跟随太后出行,各个本事不凡,怎么会一点效果也没有。
吴刚早就纳闷和焦急了,眼下看到薄止余忽然气势汹汹的来找他,不免觉得纳闷,难不成这个年轻楞头的小子会有什么高见。
薄止余还真有点想法,他同样挑了一下眉头,“恐怕是心里再没有什么牵挂,所以也没有什么求生的**了。”
“?”吴刚先是一惊,随即下意识的想要发怒反驳,但很快又意识到跟前的人身份特殊,不免沉默下来。
“然后呢?”
薄止余摸了一下脸,“然后自然是想办法激起圣上的求生欲,倘若心中有挂念,自然不会放任自己昏迷下去。”
“太医可能确定,圣上扎针后恢复了几成意识?”
唤魂这事不是没试过。
吴刚心里嘀咕,他们这些大老粗听了那些雅官的谗言,尝试着叫过来一批僧人道士在北山帝榻前唱诵经文。
但是北山帝的脸色反而因为这些声响动静更加难看青灰了。
“听......应该是能听见外面的动静......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吴刚这么说,薄止余当即走上前,附耳在这位将军跟前,把自己的打算讲了一遍。
“!”
吴刚定了定神,犹豫了片刻,他反复端详薄止余,再将他所说的话思考纠结了许多遍,“你这法子虽然不错,但是否有些过激了——”
“你是怕我把圣上气死?”
薄止余直接戳破他的想法,眉眼微微弯起,有些好笑道:“圣上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当初我和韩谷被太后压着成亲,也没见他面上有什么异样,又怎么会被这点小事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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