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好似一把小钻,终于把嬷嬷强撑出来的精神戳漏了气,她看着明守,喉咙抽噎一样“嗬”了两下,干涩的眼睛却一滴泪也落不出来。
她终于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早就在飞速流逝,到现在,身体已经不支持她有“哭”这个行为了。
“嬷嬷,皇后当年藏下你,一定不是为了二十年后救我一命对不对?”明守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嬷嬷垂在地上的手里,看她用了力攥住,才收回手。
“顾安侯当年暴毙,据说是喝着酒就没了气息,后来边疆战乱,皇上虽没再细究他的死因,可是我知道,他在边关一向设防,不可能轻易中毒,他和将士同箪共饮,但是他死的时候,一起喝酒的将士却安然无恙。”
“悯昭皇太子死的时候,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先帝细查了他生前接触的所有东西,都没发现异样。”
明守盯着嬷嬷握到故人之物后重新微微亮起的眼睛,他终于不再铺垫,冻得青灰的嘴唇启合,将粉饰了许久的太平彻底搅碎,将所有人拉回了那个寒冬。
“顾安侯的死,和你有关吗?”
“我...不知...道。”嬷嬷梗着脖子,使劲发出了一点气声,明守凑近才听清。
她像是在哽咽:“我做了很多错事......害死了很多人,好的...坏的,都死在了【不复还】的手里,所有...阿姝不要我了...一切都是报应。”
“一切都是报应?”明守没得到想要的线索,听到这却突然笑出了声。
他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身上柔软绒裘被底下瘦骨嶙峋带着一耸一耸地颤动。
直到寒风灌进鼻腔咽喉,明守才终于停了笑,他盯着嬷嬷,像是轻声询问,又像是喃喃自语:“那我是因为什么报应?”
嬷嬷嘴唇颤动,她又想说什么,喉口却被大股的血堵住。
于是她又想抬起手去碰碰明守,却因为没有力气反而把手里好不容易握紧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这一下嬷嬷像是终于被打散了最后一□□气,她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血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耳鸣伴随着剧痛一起袭来。
模糊视野里,刺目月光柔和成了一片虚化的白光,面前背对着月光的人也好像变成了记忆中另一个人的样子。
那个人逆着光,姣好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温柔地喊了她一声。
她用尽全力,想要应回去,却只能在吐血的间隙发出抽气的声音,像是在悲鸣。
她终于发现,自己一生所求的,想保护的,最终都事与愿违。
她想守护的安稳分崩离析,她想保护的离她而去。
现在她想道歉,自己却快死了。
明守帮嬷嬷捡起了那样东西,又重新放回她的手里。
嬷嬷睁着眼,微微散开的瞳孔追着明守动作,遍布伤痕的手感受到东西想要抓握,却只是徒劳。
于是明守只能帮她把手握上,一边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我会派人去找一找,但是生死有命,我不能保证。”
“......”“你的尸体我会烧成灰,如果后面我成功了,我就把你埋进皇陵,如果没有,我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不用和我道歉,我活着挺好的。”
“......”
嬷嬷在一声声里慢慢不再吐血,她呼吸越来越低微,到最后几不可察,眼睛仍然努力睁着想要抓住眼前最后的的影像,瞳孔却已经彻底涣散了。
终于,她保持着靠在墙角仰头的姿势,眼皮半阖下来,没了气息。
明守一直在旁边,他伸出手去抚平嬷嬷的眼。
一滴泪就这么忽然掉了下来。
裴临一路艺高人胆大地爬到最前头,离那束清冷月光近得不能再近,此时刚抬头看清月光下的人,撞入眼帘的就是这幅场景。
皇城脚下京城窄巷里,夜色吞人,伸手不见五指。银清月光从破漏屋角倾泻而下,扫开了一方墨黑。
月光剪影下,弱冠之龄的男子裹着一身白色绒裘,仍然能看出底下的瘦削身形,他苍白着一张病态的脸,身后长发顺着肩膀垂下来几缕,几缕墨黑发丝贴在脸上,衬的脸色愈发泛白的不似活人。
那人看起来轻飘飘像是马上要被夜风带走,和他对面那血染前襟没有生息的老人一对比极为冲突。他伸手去抚合后者双眼,脸上表情没有起伏,看起来波澜不惊,清冷无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裴临觉得月光下那人看起来那么难过。
那一滴泪砸下来,没有丝毫预兆,只在那人鼻侧留下了一道水痕证明来处,突兀的像是天上的雨。
裴临却像远距离被这滴泪烫到了一样,呼吸一窒。
凌冽的破风声极快循来!
裴临反应极快,反手用腕上环甲挡了一刀,乘着力和来人拉开了身位,他刚从宫里出来,随身没带刀剑,此时只能肉搏。
电光火石,利刃擦出来的那一刹火光间,裴临看清了来人的一身黑色劲装,面容也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通红狠戾,像是带了滔天的情绪。来人双手各持一柄弯刃,身形十分瘦小,像是不到二八的少年。他脚下步伐诡异,极快的追了上来,不给丝毫机会。
那两柄弯刃又尖又利,弧度夸张,不是平常的样式,被环甲挡到时错力一避,顺着手臂就朝脖颈要害剜了上来,动作行云流水,换个人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弯刃招招毒厉,裴临用环甲硬接了几刀,被震的手腕发麻,他震惊眼前如此瘦小的身体所拥有的力量,更因为面前人诡异招式的陌生暗暗心惊。
他们交手只在几息之间,身后脚步声极快接踵而来,裴临跟踪的时候见过这些人的本事,没打算在今晚就在正面起冲突,他边打边退,准备速遁。
鞋尖点上砖瓦前,裴临最后回头又瞥了一眼那束月光。
那滴泪的主人正被身边的人搀扶着走向马车,墙角尸体已经被白布包裹抬走,前者站起来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就好像岔了气弓着身体剧烈的咳嗽起来,旁边扶着他的人一边帮忙抚着背为他顺气,一边警惕着周围。
裴临不再留连,他双指入唇一扣,吹出一声尖利口哨,在黑衣少年微微凝滞的时候错身一拐,飞快的拉开身位,藏身进黑暗里没了踪影。
黑衣少年反应过来,却没有深追,他步伐一拧,比了一个手势,让赶来的人戒备四周,自己收了刀,跃下房檐,和另一人一起扶着明守进了马车。
辘辘车轮声响起了许久,明守才勉强止住了咳嗽,他闭着眼,抬起头压着喉间呕意,脸上泪痕此刻已经干涸:“如何?”
黑布底下传来少女闷闷带着鼻音的声音:“是白日回京的那个裴小将军,只有一人,哨音是幌子。”
伴随着这句话的,还有细细的抽噎声。
这句话后没有人接话,马车里陷入了比刚刚更加沉闷的死寂。那个名字,那个人,那个身份,好像已经被大家习惯性的下意识缄默。
现在她死了,关于她的一切好像还是很难开口。
“嬷嬷...”还是安贞抽抽搭搭哭的差不多了之后,才打破了寂静。
“我们留不住她的。”明守睁开眼,记忆里面前应该存在的惨白光芒此刻已经被无尽的黑色吞噬。他尝试在这一片黑色里找到白色存在的痕迹,终究只是无果。
就像他和嬷嬷互相试探了许久,最后终于只能接受谁也留不住谁的事实。
没关系的,明守重新把眼睛闭上,他想。
没关系的,报应不爽--他会是所有人的报应。
而当他成功--当他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无论受到什么报应,都没关系的。
无论是嬷嬷她们的离去,还是那些人——他不怕报复,也不怕被发现。
他只剩烂命一条,就看谁比谁豁的出去了。
没关系的。
夜愈深,月愈明。采光好的人户,都把窗子合紧,才能睡好觉。
也有人大半夜不睡,坐在窗边盯着月亮看。
裴临悄悄的跟人,又悄悄的回府,他避开守卫,绕回了自己的院子,确定没有家法板子等着自己,只有一看就是亲亲娘亲给自己理好的新被褥衣物,这才安心翻身下墙,盯着月亮理起思绪来。
这么一盯就是一个晚上。
“殿下,臣认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裴小将军新得军功,正该是不矜不伐,守功敛傲,可昨日不仅纵马闯京,冲撞了五皇子,更披甲执枪进宫,臣认为,裴小将军有居功自傲,藐视皇威之嫌啊。”
朝堂上,大臣们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一个个顶着裴大将军吃人的眼神,高举芴板就是一顿参,言语间几乎要把裴临踩成一个上不敬天下不让民的叛逆混账。
裴临眯着眼看着现在正在讲话的这个人,他盯了一晚上月亮,现在看谁都像月亮。
这个是礼部的礼乐吴大人,别看外表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中年谢顶脱发严重,胡子是贴的,头上官帽摘下来,头顶比月亮还亮光。
“吴大人肺腑之言,臣也以为,此次收回过饶,裴小将军立功不假,但是归根结底,是我大齐兵强马壮,陛下与殿下任人唯贤,运筹帷幄之力啊,裴小将军如此行事,怕不是觉得我大齐是靠他,才能收回过饶啊。”
这是右谏议大夫李大人,昨天太子殿前的几位大臣里也有他,谏议大夫这个官职一般是由宿儒来担任,可这位李大人却是太监上位,中书侍郎李多进那个老东西,把持住了整个大半个中书省,里面但凡是个有实权的官职,都是他的孝子贤孙来任职。
这位的头顶倒是不光,不过脑门挺光的,夜里往人身后一站,月光映出来,会让人以为身后有利器袭来。
裴临在心里挨个评判,他熬了一宿,此时没什么精神,半眯着眼,自觉挨骂挨的低头顺气。
然而从不了解的人看来,这位曾经“名满京城”的混世魔王,一身阴厉往那一站,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盯着告状的大臣,犀利眉眼皱起,蕴着戾色,像是在挨个记住人名,等待日后报复。
这几个大臣不过都是各方势头出来试探风向的,本身说的话不算数,算数的是陛下——陛下长久不上朝,朝上基本是太子殿下掌控,所以殿下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的看法。
果然,几位大臣说完,一向与他们不对付的其他大臣也没有开口,就连裴大将军从今日上朝开始就被裴劝行摁住了几回的要踹出去的腿,也没有再抬步的意思。
在场的目光,不一的思绪,此刻都聚在了太子殿下的身上。
太子脸上固定着如沐春风的微笑,高深莫测地保持着沉默听完了所有的谏言,此刻殿堂内安静下来,他终于开口。
咕......我会加油补更的!!!老大们不要掉收藏呀!(飙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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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殿下与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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