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皇宫。
宝华殿前,裴家父子二人僵在一块,其中一位是驻京大将,一位更是战功新赫,几年未见,父子俩之间却全无舐犊之情,而是针锋相对,不肯相让。
周围大臣也早有听闻这对父子之间种种不和,此刻远远望着,也不敢上前触霉头,只是身处这尴尬凝滞的氛围,也颇觉难受。
刚刚默默退去的李公公终于在这时候当了一回救命星。
“太子殿下已处理完事务,特派奴才来传话,说诸位大人久等,殿内请吧。”
几位大臣终于有了大喘气的理由,互相对视两眼,好似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纷纷拭额拱手,迅速往殿内去了。
待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裴大将军终于轻声开口,语气却是阴沉恼火,像是压了又压,才勉强稳定的火山口。
“你披甲入宫,纵马闯关,是真觉得自己战功鼎和,可以为所欲为了,还是你在边关让你小叔纵的忘了规矩,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父亲刚见儿子便是雷霆之怒,只是为了这个?”裴临终于抬起头,直视裴父,眼里是相似的冷漠,话音里却全是无辜,“父亲刚刚没听李公公说吗?是太子殿下宣我,儿子只是领命而已。”
“你!”
裴庄途时隔几年又听到这浑不吝的睁眼说瞎话,竟感到一阵诡异的熟悉,他气的扬起手,看着裴临不躲不避,又恨恨的收回来,指着他手直抖,恨铁不成钢的直冒火。
“你——你!你可知道,你一路快马,好,你是耍了威风,可那五皇子被你冲撞,当街犯了病,现在满朝文武皆知,你以为,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宣我在殿外等候?恐怕刚刚门外的那几个大臣,原本都是要来参你一本的!”
裴临这会是真觉得莫名其妙了:“五皇子?我根本没碰上任何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五殿下在你进宫的路上犯了病,所有人都看见你脱离了军队快马单行,你说和你脱不脱得了干系?”
裴大将军像是想到什么,表情恨恨,一想到接下来又要面对的一堆事,头痛地又是一叹,瞪了一眼裴临,重重挥袖,撇下亲儿子先进殿了。
明守再睁开眼,已经是黄昏时分。
房内已经点起了蜡烛,昏黄日光透过窗孔照进来,又被烛光晃碎,在床榻边漾成了一片波纹。
房内没有别人,明守静静躺了一会,让眼前模糊摇晃的景象逐渐稳定成实质,才掀开身上一层层轻软绒被,扶着床柱坐起来。
苍白赤足踩上波纹,很快又缩回了床上,明守娴熟的先拿被子将自己裹了一圈,才开口想要唤人进来:“亨雪。”
几乎就在他正前方,传来艰涩的应声:“殿下,我一直在。”
面前的昏黄景象倏然消失,替代而来的是马车内夜明珠惨白的荧光。
明守有点茫然的抬起眼,马车内亨雪正坐在他的对面,紧锁眉头,面露担忧。
他熟练的闭上眼,开始整理思绪里的乱线。
是了,他想起来了,他在早上晕过去后,一直到傍晚才醒来,然后,他要立刻掩人耳目暗地出府,所以便喊亨雪立刻备车。
马车是他让云利早早暗地里备好,和将军府不一样的规格,标识是一家不存在的药馆,就是为了不会太引人注意。
而他要立刻出府,是为了......
是为了...
“殿下?您醒了?”亨雪的声音在稍远处响起,明守猛地睁开眼,眼前景象又回到了刚刚的房内,亨雪正端了药从门外进来。
不对.....不对.....
“亨雪!”
“殿下。”马车上的亨雪神情凝重,似乎知道他处在什么境地。
“殿下?”内室里的亨雪略有疑惑,放下汤药靠近,伸手想要试一下额温。
面前场景几番变幻,昏黄与惨白来回交替。
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明守头胀的厉害,他重新闭上眼,紧紧咬着牙,压抑着强烈的呕意。
方才内室的亨雪推开门,他却没有感觉到有冷风透进来。
所以,他现在应该的确在马车上。
他刚刚捋的记忆是对的。
那么继续推,他要出门是为了.....
是为了......
他为什么要出门?
什么出门?
明守捂住头,在疼痛下空白的茫然了一会,无意识地睁开眼睛,又马上被夜明珠惨白的光刺得清醒。
马车突然摇晃了起来,像是轮子在碾过石子路。
明守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转,不再是昏黄,也不再是惨白,而是一片日光大盛。
还是在马车上,他躺在榻上,三个人影影绰绰,逆着光,一下子看不清身影。
但是明守脑海里浮现过太多次这个画面,所以他根本不用分辨。
那是大哭的安贞,沉默的亨雪,和......
嬷嬷。
明守睁开眼,抿得发白的唇骤然松开,他剧烈的喘了几口气,稳定了气息,才慢慢开口:“亨雪,水。”
马车上,亨雪听到这一声终于松了口气,喂他喝了杯温水。
内室里,亨雪很快从旁边倒了水来,刚好啷了碗底剩下的药,喂他一起喝下。
明守喝了水,才感觉喉口的涌意微微减轻,他没有再闭上眼,而是看向马车上的亨雪,询问进度:“我们现在在哪?嬷嬷呢?”
明守已经彻底清醒,所以即使旧病复发让他又开始产生幻觉,他也已经分得清现实在哪一边了。
果然,他眼前的场景依然在来回变换,但是两个亨雪却慢慢重叠,同时开口:
“嬷嬷去了那个地方后,就拼了命要去皇宫,云利带了人在前面截杀了皇宫外围的暗卫,已经准备拦下她了,我们现在在杜逸巷东,嬷嬷已经到杜功巷了。”
齐国京城地形特殊,自皇宫为中心往外,官员百姓的住宅,通照“回”字来排列分布。
一环套一环,一环一巷,以东南西北方位细分。
靠近皇宫的四环“回”字巷,曾被先皇以随身亲卫之名命名,由外到内,分别为杜仁,杜逸,杜成,杜功。
嬷嬷被他的人拦了一路,加上暗兵和巡卫的阻挠,竟然还是这么快。
不愧是曾经的杏林圣手,先皇御赐牌匾,名冠京城的医女,皇后的最好助手——
——周芩。
亨雪见明守没再开口,于是心领神会,也沉默下来。
自从回国,只要一提关于嬷嬷,这种心领神会就会开始,大家都默契地沉默着,闭口不提一些事情,好像就能真正地避免或者忘记。
她低下头,慢慢摩挲着手上几年练针磨出的茧。
当年离宫,她也未满十五,虽然臻娘娘厚待,让她能跟着女官学习医术,终究只是皮毛。
殿下中毒,她才绝望的发现,她搜刮尽一身医术,也对这见血封喉的绝毒束手无策。
弱小如当时的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所能掌握的,所能留下的,不过寥寥。
那时候,是嬷嬷救了殿下。
嬷嬷一直让她们管叫嬷嬷,很少带着自己的姓氏,也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
在最开始的时候,嬷嬷作为皇后派来的人,几乎被她们全方位防御地盯着。
哪怕她说要救殿下,每次展开针包,她和安贞都还是忍不住面露警惕,每一碗端来的药,都要见嬷嬷喝了,她和安贞再一人一口,才肯让进明守的口。
最开始的两个月,殿下被毒性与药性对冲折磨得生不如死,白日夜晚的呓语,都是求死不能之言。
她和安贞,云利,元风四个轮流守着殿下,每每听到,都在动摇与坚持之间痛苦不堪。
嬷嬷只是沉默地一次次把脉,抓药,施针。
直到后来,殿下短暂的清醒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也终于有了求生的意图,开始让她们在暗地做各种安排,她们余力不足,才终于放松了对嬷嬷的警惕与监视。
嬷嬷只是继续沉默着,在她们最开始奔走东西,疲力不及的时候,默默揽下了照顾殿下的任务。
她好似摇身一变,真的从一个行事古怪、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变成了宫里的嬷嬷。
那几年太难了。骤入异国他乡,她们孤立无援,何况情势复杂,殿下所在,就是无数暗处刀剑利芒所指。
嬷嬷除了医治和照顾明守,几乎不与外界联系,凡抓药,煎熬,更是亲力亲为,从未让敌人有机可寻,她们才终于慢慢地开始接受与相信,专心地开始做殿下安排的任务。
她与安贞如今一身医术与针法,也尽是受于这几年嬷嬷的倾囊相授。
五年间,殿下,与嬷嬷,与她们,相依为命,在异国他乡背背相靠,唇齿相依。
但是如今回国,殿下与她们便要开始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嬷嬷是皇后的嬷嬷。
或者说,嬷嬷是曾经先皇御赐杏林圣手牌匾的神医女,更是早被先皇下了通缉死令,罪名谋杀悯昭皇太子的——人犯周芩。
五年相处,嬷嬷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难得有话多的时候,也只是各种嘱咐,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过去。
她们也很少去问,关于嬷嬷,除了她的身份能从那通天医术上看出一二,其他的,都是神秘。
比如嬷嬷的过去。
比如嬷嬷手上道道都在筋骨上的骇人伤疤。
比如——嬷嬷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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