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他是谁。”
年幼的明安指着面前的孩子,从头看到脚。
不知多久没换的衣物,但却依旧能看出被人精心缝补的痕迹,即便手脚都沾染了泥污,但脸上却明显被用心擦拭过。
站在两人面前,略显局促。
“十一,叫哥哥。”明老爷拉过时危的手,将他带到明安跟前。
“哥哥?”明安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男孩,实在很难相信父亲的话,自己怎会是对方哥哥,哪有弟弟比哥哥长得还壮的。
“安哥哥。”时危率先向他伸出了手,笑得坦然。
但明安一眼看出了那份强撑。
下一刻,腕间就传来一道强力,时危被人猛地往前拉去,脚下顿地踉跄。
眼前顷刻被大片白茫茫侵袭占据,像无数蝴蝶振翅扑飞,这人个子不高,却因台阶站到了高处。
突有人声落下。
“跟我走。”
嗓音不算柔和,但也称不上淡漠。
这是时危从明安那里,听到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用世俗的话讲,他从现在起有家了。
“家?那是什么。”时危不解地问道。
明安垂眸思考,尽量用他能懂的含义解释:“家,就是有父亲母亲,有很多爱。”
爱,父亲,母亲......时危仍旧感觉晦涩难懂,毕竟在他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里,母亲却占据了大部分的记忆,而这个突然冒出来说自己爹的人,他只感到陌生。
“可是,我没有母亲了。”
短短一句话,道出了时危难以表达的心情。
母亲,这个词对明安来说近在眼前,但对彼时的时危,却已是天涯幻影。
锦衣玉食的堆砌,也没能将时危从母亲死亡的梦魇里拉出来,每每梦回,他都能见到丢在乱葬岗的母亲,被闻之赶来的妖兽剥皮吞骨的惨状,他藏在死人堆里,极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被发现。
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做无用功,消耗母亲以代价所换取的生机。
而这些惊悸夜里唯一的慰藉,只有醒来后紧紧抱住自己的那双手。
明安靠在他身侧,轻轻拍着他后背。
“夜梦散散,十一眠眠,不怕不怕......”
恍惚里,那张熟悉的脸,陪过他一次又一次的夜。
“哥哥,我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名字呢。”
他躺在被窝里呢喃低语,轻轻问着身边人。
后背被温柔地抚过:“父亲说,择个良辰吉日,找修士给你算上一卦,讨个好彩头。”
时危没有名字,她连自己母亲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母亲喜欢唤他十一。
母亲同他说,传闻创世神明胥帝降临尘世时,在天空点下了三十六星辰,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了对人间的一次祝福,第十一颗星代表的是永永其详*,所愿必得。
他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时危不懂喜欢,只知道有人叫他这个名字时,他会很开心。
“我知道,没人愿意给我取名。”时危摇摇头。
这却正如他所愿。
黑暗里一时无声。
“十一很好,无需更改。”片刻后,明安由衷地说。
轻言细语的安抚,落在耳畔,成了这表里不一的明府唯一长亮的星荧,挂在床头,照亮那些难以安睡的暗夜。
这样的日子,他们相伴了三年。
直到,一位仙者扣开了明府的大门。
明安被青越台看中,选做了内门弟子。
那一天,明府的后院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所有仆人都不敢靠近那间屋子,只有接连传出的物品碎裂声,砸落声,宣泄着屋内人的怨气。
“什么狗屁修仙!就是想让我儿离开我身边,你看看那些个修仙的,最后修得妻离子散,后代断绝,有个什么好下场!”
明夫人的歇斯底里的斥责声从房门后传出,屋外等着清扫的仆人们大气都不敢出。
另一人的声音也响起:“夫人,夫人——”他似乎在制止明夫人的动作,带着些许不耐烦道,“这是仙缘啊,许多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如何能这样想,况且,我们不是还有致儿吗,他比明安长几岁,要不了几年也能看见他成家养子,你何须担忧呢?”
“我的致儿可以娶妻生子,那我的安儿呢!他这辈子就只能在那清苦的青越台上,孤寂此生,你好狠的心啊,明淮年。你就没考虑过安儿吗?就不怕老了没人给你收尸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当即激怒了明老爷,他喝斥道:“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屋内似有人踱步来回走,片刻后,又响起男声:“你就放心,安儿那边我问过了,他没有意见,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我让十一跟着他一起去,在身边当个仆从照应也是好的。”
屋内,一声响亮的耳光回荡。
外边仆人吓得纷纷跪倒一地。
“明淮年你不是人!”
这句话还没说完,一个更响亮的耳光落下,这声之后,好半天都没能在听到屋内有声音传出。
胆战心惊的氛围弥延片刻后,明淮年狠厉地警告道:“这些年,我还是太惯着你了。”
“没有我宁家,你如今还是石草庄的一条狗。”
明淮年朝她撇去一眼,缓缓走到跟前,蹲下来:
“你知道吗,人最大的自负,就是过于仰仗从前的风光。”明夫人的下巴被猛地抬起一扭,倒在地上的人传来一声难受的呜咽。
“宁家,哼,你看看渝阳如今,是知道我明家的多,还是你宁家的多?”
明淮年没有留下一个眼神,作势就要推门出去。
“明淮年我告诉你,我没能杀掉那贱人,我也一定不会放过你带回来的孽种!”她撑起吃痛的身子,往地下唾了一口血沫:
“让你带回来已经算给你脸面,那孽种日日缠着安儿我忍很久了,你想让他跟着安儿上青越台。”
明夫人突地冷笑一声:“那我便先杀了那孽种。”
原以为这话会将眼前人彻底激怒,但明淮年只是微微侧首,绫窗透出的光打到他脸侧,像一把杀人的刀,他连人的正脸都没有瞧,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夫人心神不宁,或有癔症,来人——”
明夫人眼底一慌:“你要干什么!”
门被打开,外边站着两个彪形大汉:“老爷。”
“绑了夫人,让郎中来瞧给开副方子,什么时候癔症好了,什么时候放她出来。”
两名壮汉闻声就闯到了屋内,明夫人只觉眼前瞬间被黑压压的高山侵袭,她撕心裂肺,破口咒骂,明淮年默默关上门,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
入夜,一个个黑影跪伏在房门前,明淮年从屋内走出来,只一个眼神,所有黑影便闻声出动。
不久后,后宅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可惜夜色浓厚,连耳朵也蒙上了淤泥,人们只当做今夜的鸡鸣为时尚早。
那之后的明府,迎来了一段安宁日子,所有人都在恭贺明府容结仙缘,还是仙人亲临之门第,明府的商路也因利便乘,扶摇直上。
独独最应欣喜的明安,却不为所动。
时危看出了他的担忧:“哥哥,你不想去吗。”
“你若不想,我带你走。”
他不知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论是如何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明安虽觉好笑,又深感被重视的心意,可这并非他所想,随即摇摇头。
“十一,这是好事。”
这样说,却反倒让时危不解了:“既是好事,为何愁眉不展?”
他似乎从小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意,喜怒哀乐挂在脸上叫人一览无余,此刻只顾盯着明安那紧锁的眉头,一眼不动。
明安伸手弹去一个脑崩儿,对方比他高,他只能仰着头探去,哪知还没够到对方额头,就被时危擒住了手腕。
“哥哥,是父亲让你不开心了?”他自顾自道,很是认真地在思考。
明安刚想回答,对方又快他一步夺去了话头:“你想他死吗?”
这句话将明安震得呆愣在原地,他不知时危是如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时间疑惑又惊恐。
“十一,你在说什么。”明安觉得他有一瞬的陌生。
时危握着他的手,语气平铺直叙:“我要杀一个人,你若讨厌他,我顺手帮你解决。”
杀人在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只是等下要去换一件衣裳这样稀松平常的事,明安目光微微震动,连语气都磕磕绊绊起来:“你要杀谁?”
但其实比起这个,他更想问问时危是从哪里学到“杀人”一事,又为何要杀人。
时危比自己仅仅小一岁,但所言所论,却字字惊骇,即便是幼年经历所致,难道这么多年,他仍没有一点好转吗?
“我不想说。”时危坦然表露。
见他这般,明安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他只好接回方才的话题转移注意:“你知道我为何不悦吗。”
闻言,时危默默看向他。
“古往今来休修仙者,求的不过超脱俗世,摆离桎梏。”
“但我觉得这俗世很好。”
亭中突然跃起池鱼,引得明安轻轻一笑。
“且不说此间仙门重归后,只有一人成功飞升,这本就是天方夜谭一事,我更不愿做那两袖空空,高山皑雪。我并非多情之人......”
说到这里,明安不自觉停顿:“只是,若将短暂一生尽数投到虚无缥缈之物上,走这一趟却连七情六欲都要尽数断绝,岂不可悲。”
时危并不很懂他话中含义,没有茫然地认同,他只是问道:“何为,七情六欲?”
“永永其祥”出自《易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曾许人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