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疑问放到寻常人身上只会让人感觉莫名其妙,但问出的是时危,明安耐下性子,道:“你很爱你的娘亲,这便是七情六欲的一种。”
“剥去七情六欲,你便要爱所有人都如爱你娘亲这般,仙人之道,万物刍狗。”最后那句明安实在不知用什么样的话才能表达他所想,还是忍不住用了些晦涩难懂的词。
可时危却一笑:“这话,娘亲也和我说过。”
他对上对面那双有些惊讶的眼睛,道:“娘亲说我是一把好剑,但我这把剑却不适合仙门。”
“我现在还不懂,但如果用娘亲的话来说,哥哥你一定是一把好剑。”时危十分认真地回答着,“这个叫天命,天生的使命。”
良久地,身侧之人没有回答,似乎是在努力认清现实,明安过了很久,才从鼻息间传出笑意。
“对,这是天命。”
第二日便是明安上青越台的日子,马车早早便备在府前好,但划破黎明的第一声,却是凄厉的惨叫。
“夫人中剑了!夫人中剑了!”
全府在淡淡的蓝紫色天空下乱作一团,不绝于耳的慌张声充斥每一个角落,仆从来来往往脚下不敢停驻片刻,生怕在这场荒诞中成了献祭的鸟儿。
明安被不时擦过肩膀的仆人撞得身形不稳,他的耳畔已经模糊,那些断断续续被他听到的只言片语,逐渐汇聚成完整的真相,化作一把匕首扎进他心里。
母亲遇刺,昏迷不醒,行凶之人,正是十一。
那个昨日还要和自己一同前往青越台的十一。
他踉踉跄跄,竟走到了自己的院落,他的东西已经尽数搬走,好像连带着从前种种一并消失,等他步入房中,才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多出一封信笺。
拆开后,里面只有短短几个字,却仍能看出是精心练过的痕迹:
【七情六欲,十一犯大忌。】
这句话,反反复复,被明安看了一遍又一遍。
纸页上,那本就不多的字,留下几处湿润。
......
房间里,落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谢书情十分谨慎的选择措辞,安慰的话语放到如今已并不适用,他只能涩声道:“他都知道,对吗。”
这个他,毋庸置疑指的是时危。
明安生硬地点头,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知道我与他,乃杀母之仇。”
时危母亲的死,其实并不难猜出,从意识到说书人的故事与其紧密相连时,谢书情心底就猜出了十之**,且不说当年在石草庄便疑心那具女尸的死因,后来得知明淮年对其早就起过杀心,纵使没有证据,谢书情也不可能认为他两手清白。
但令他震惊的是,时危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母亲真正死亡的原因,蛰伏在明府多年,只为报杀母之仇,可为何不对始作俑者明淮年下手,反而找上了明夫人。
“该死的人,从来不是我母亲。”明安再次开口,“若非当时三长老在此,恐怕如今二位见到的,只是明府祠堂里的一块牌子。”
谢书情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没有回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也是后来从下人嘴里得知,原来那日时危所杀,正是我父亲,可却撞上了我母亲来向他认错,情急之下,父亲便借了我母亲来挡那一刀。”
这倒并不让谢书情感到意外,事到如今,即便告诉他,被明淮年拿来挡刀的是明安,他也不觉得奇怪了。
“石草庄,你在哪里见过他。”半天没开口的江无有,问出了一开始那个关键的问题。
明安见他提起,向谢书情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师兄,你还记得你回来时,看见那个颤抖不止却不敢哭泣的小孩吗。”
被他这样一说,谢书情沉寂的记忆突然松动,他倒吸一口凉气:“是你。”
当年和三长老从青越台取药材回来后,只见走之前后院那些尚有生机的人,彼时却尽数被草席卷裹,有个跟在祠主身后的小孩,只一脸惊恐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怎么会猜呢,他亲手杀死那些人的时候,我就躲在柱子后面,时危的母亲,他捅了一刀不够,还要再一刀,再一刀......直到,那满地血污,都能倒映出我的脸。”
他讲出这话时,语气里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好像这件事对他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不过是引经据典般,说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事。
“所以师兄你懂吗?懂我第一次看见时危,心底有多慌张吗,我做梦都在想他会不会杀了我,会不会恨我,可我却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近到失控......”
“我那时躺在床上,总是不自觉想,他要是在这个夜里,突然将我杀死便好了。”明安的眼神望向不知何处,失神般怅然,又有一瞬解脱。
谢书情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明安,你已经很好了,你很好。”
泪水顺势滚入谢书情掌心,哽咽的声音里,只听得对面继续说:“我找了他很多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师兄,我两年前就找到他了,两年前就找到了......”
他一边说着,泪水却滚落得更厉害,讲述的同时更像是在对自己的说服,说服他这么多年并非断情绝义之人。
“那当时怎么不带他上青越台?”谢书情问道。
听后明安一下自嘲出声,旋即失落地摇头:“他不记得我了。”
“他说,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位曾经救过他的仙君。”
说罢,明安的目光突然落到谢书情身上。
“我......吗?”谢书情犹疑不定。
“我说什么他也不跟我走,无法只好将自己的长老玉令给他,可是到最后,他连那枚玉令也不记得了。”
谢书情突然想起,此前时危口口声声坚称是自己所增,也是得自己相助才得以上青越台,怪不得他对这一切都丝毫不知,原来故事的主人公,从来就是另一个人。
而这样的剧情,却猛地令他感到似曾相识。
身旁悄悄撇去一眼,果不其然,江无有也意识到了——正是凌雪派,宋月楼与沈颜的情况,再度发生,只是这次那个被错替的主人公,变成了他自己。
将一个人原本回忆中的主人公进行更改,而让此人错以为这些发生的事情都是和那个替代品所经历,令牵扯其中的人饱受折磨,而在旁人眼里只当是变心的情形。
这结论出来,连谢书情都不忍嗤笑出声。
高傲又轻蔑的做法。
原来,时危对他的恨意,不过是旁人恶作剧的手笔,那些本就不该发生的悲剧,都因此尽数加身于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即便系统不出来,自己也始终无法破局了。
没了他这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被篡改人生的角色,系统无需强制要求他做什么,只要所有人都走入了错误的人生,那么他这个最终清醒下来的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所认为的真相,便是荒诞的妖言。
千千万万个宋月楼与沈颜,千千万万个时危和明安,会将他撕碎。
“既如此,你为何一开始不同他讲。”江无有在一旁冷静思考,若真如明安所言,那时危当初上山门就该告知谢书情一切真相,不应该让时危拜在谢书情门下才对。
“我那时,不知道......”明安垂下了头,只望眼前的掌心,“不瞒师兄,我封印了自己的记忆。”
江谢二人的目光同时锁定在他身上。
“给出那枚长老玉令后,我每日都在想,十一何时才会来找我?十一会不会怨我?他以后会记起来吗?”明安沉重一叹,“最终,我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的折磨,或许两相遗忘,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说出这一切,明安好像身体都松快了不少。
但谢书情却敏锐地察觉到:“从不律宗回来,你恢复记忆了,对吗?”
原本不打算提及此事的明安,见对方竟已经猜出,略微一愣后,回道:“如师兄所言。”
到这里,谢书情已经能百分百确定,明安恢复记忆时的梦中所看,一定也窥探到了属于“前世”的那部分回忆,具体为何他尚不可知,或许是系统的遗漏,又或许那部分是从谢书情这里溜过去的。
但这些目前来说不重要,线下最关键的问题,他们还没有解决:“我通知了尘执署,你作何打算。”
即便发生了这些事,明安他仍旧是明家的孩子,况且他母亲尚在,若尘执署介入此事,明家恐怕就要彻底从渝阳销声匿迹,抹去姓名。
届时,他的母亲又该何去何从。
明安在仙门中的名声,又当如何?
面前人突然站起来,月色下,只见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师兄,决心上青越台那一刻,我便将一切交予了仙门。”
谢书情望着他,眼神复杂。
半响后,只在屋内落下一句:“抱歉。”
“举棋不定之事,早该如此。”
丢下这句话后,明安便转身出了房门。
他抬头望向寰宇更深处,四下无人的院落里,他的左耳微妙一颤,只听得淡淡一句:
“来了。”
明府更深的院落中,一道身影趔趄摇晃,行至月洞拱门前,他再也撑不住,只能紧紧扣住边缘稳定站立。
从地下突地蔓延出一圈圈诡异的红烟,将他困在其中。
四周,突然响起一道形同鬼魅的嗓音:
“尊主,你可让我好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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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曾许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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