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被下定论“至多二十”的钟灵不巧窝在沙发里睡着了,并且还非常凑巧地跟中午飞机上那个梦接上了,连续剧似的。
钟灵想,她真是太久没有好好看过一眼她的妈妈了。她甚至忘记了妈妈的样子,以至于在这样珍贵又讨厌的梦境里,妈妈的脸像是笼罩了一层雾。
她侧着身子坐在餐桌旁,手里是绕成一团乱麻的毛线。
“妈。”
钟灵叫她。
她自顾跟毛线较劲,钟灵走进了些,想要看看她的脸,但妈妈脸上的雾怎么也散不开。
钟灵很害怕,攥着书包带子的手不自觉发颤。妈妈在钟灵的记忆里是割裂的两个人,好的时候钟灵也曾误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坏时又糟糕到让人怀疑这样的人怎么配做母亲。
后来很漫长的一段日子都钟灵仿佛走在刀尖上般举步维艰,恐惧像嵌进血肉的身体记忆般,以至于在这么明显的梦境中,她仍旧犹疑不定地不敢靠得太近。
那张餐桌擦拭得很干净,折着窗外的阳光,让坐在旁边的人萌生了不少暖意。
楼道隔壁小孩疾速跑过的声音,谁家门口立着的拖把被小孩毛手毛脚带了下后失去支撑倒在了地上,随即有人大声说着什么……尔后那边织毛衣的女人被骤起的杂乱声音打扰,终于停下了。
她转过头来,有些迟疑,有些困顿,“灵灵,妈妈实在学不会啊……”
“妈妈……”
钟灵心里咯噔一响,着急地朝她那尔走,但那几步路却似乎怎么都走不完,钟灵始终碰不着她,只能压着哭腔一遍又遍地叫她,“妈妈,妈妈我想你了……”
钟灵小时候特别怕冷,体质也弱,上学那会儿钟灵起早贪黑还得走一段路去学校,,稍一变天就逃不开受寒感冒,每次都病得突然好得拖沓,于是隔三岔五她妈妈就得去街对面的诊所买药,久而久之也有人跟钟灵妈妈聊天,“现在市场上买的毛衣不保暖还憋汗,看着穿得鼓鼓囊囊的吧里头全是灌的冷风……”
钟灵妈妈拿着药,非常诧异地发问,“那怎么办?”
“自己买毛线打啊!现在什么机器比得上手打的保暖啊,我儿子每年毛衣毛裤都是我打的,年年冬天都好过,上一天学回来手心脚板都还热乎着……”
钟灵妈妈信以为真,随即就开始跟毛线较劲儿。
钟灵觉得新鲜,跟着妈妈讨论了好几天,精挑细选定下了花色,期间钟灵的爸爸也十分慎重地选好了长短颜色。
他们等啊等,十四岁那年说好的漂亮毛衣等到岁月轮轴骨碌碌滚出很远很远也没能等到。
他们都走了。
只剩下钟灵,午夜梦回时轻飘飘地重温那年还很温润欣喜的时刻。
钟灵摸了摸肩上的书包带,没忍住抽了下鼻子,“学不会就不学了,没关系,我不冷……”
“当面说得好听,转过脸又埋怨我,以为我不知道你……”
她还在细细碎碎说着什么,声音里藏着笑和无奈,是久违的温柔气味。
“妈妈。”
钟灵鼻酸得不像话,伸着手去够她的衣袖,“妈妈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说我想你了妈妈,我好想你啊……”
钟灵带着哭声呢喃的这句话像是打开什么开关,转眼窗外阳光骤然沉了下去,始终笼罩在妈妈脸上那层雾一点点消散开来。
究竟有多少次钟灵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每次看到妈妈这个表情她都会后退。
她站起身,比钟灵高出很多,钟灵往后退了几步,抵着门看她。
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便每次只能这样等待着,起先是恐惧的、无助的,后来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就有些百无聊赖甚至厌烦了。
“你回来了?”
“你还回来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你会什么?你有什么用?”
妈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齿机械张合,漠然冰冷得像台机器。
“你为什么要来?”
“我不想看见你,我看见你就会想起他。”
“你跟他长得好像,你们一脉相承。”
“你们让我恶心。”
每次都这样。
先是说尽伤人的话,来回倒腾个遍,然后开始哭,哭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从白天到日暮,再从黑夜到白天。
“哭有用吗?”
“装疯有用吗?”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了?”
钟灵受够了这样的周而复始,她想将书包砸在地上,想打开那张大门逃出去。
至于吗?你是废物吗?一定要活得像寄生虫一样没有价值吗?
记忆里到这一幕,钟灵马上就要挨上一个重重的耳光,会耳鸣很长时间,再过一会儿脸就会肿起来很高,吃饭咀嚼都吃力的那种疼,然后妈妈会在晚餐过后轻声细语过来跟她道歉,钟灵不厌其烦地原谅她,尔后再静候下一次的失控。
钟灵不想挨那个耳光,她想要之前给她织毛衣的妈妈回来,她太久没见她了。
钟灵其实一直后悔,后悔自己从小矫情敏感,后悔没能多些些耐心。
钟灵糟糕的母亲给了她那么多的痛苦,她却仍旧这样想念她,或许人本来脆弱,而她又格外没用,太害怕一个人踽踽独行。
梦境里那个女人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隔了很远很远,再竭力去听也只听得到密闭空间里吱吱嗡嗡的杂音。
钟灵扶着椅子坐下,扯开嘴角笑了起来,“妈妈你饿吗?”
剧情被改,妈妈似乎愣住了,站在那里表情空白了许久,钟灵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仰着脸看她,“你最近好吗?”
她说错了,钟灵其实一点都不像爸爸,她跟妈妈一脉相承才对。
不止长得像,连笨都笨得如出一辙。
“我……”
……
忽然之间,有什么声音骤起,由远及近,硬生生截断了那句出口一半的话。
梦境轰然崩塌,带着不甘心的余味。钟灵揉了揉眼睛,尔后埋下头自嘲般笑了起来。
·
小赵站在走道做了下心理建设才按响门铃。
其实这些年李总忙归忙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毕竟脸和家世都摆在明面儿上了,小赵要是个姑娘他也要上去搏一搏。
不过他家李总好像又有点什么问题。
每一次恋爱都终止于他的不耐烦,勉力维持个几天就烦了,没工夫去关心照顾,没心情去风花雪月,多好的姑娘他都嫌烦。
像根木头,像块冰雕,除了有钱耐看,感情上一无是处。
久而久之小赵便觉得他家李总不配谈恋爱,专心搞事业算了,也省得霍霍别人小姑娘。
但今天着实有些不同,毕竟头回送东西送到李总自己家里,送的还是日用品,而且还是李总咬着笔杆细细划分过浴巾材质、牙刷颜色的日用品。
小赵走神太远,钟灵叫了他两声才堪堪回过神,“啊……您好,我是李总的助理小赵,来给您送东西。”
“好的,谢谢。”钟灵站在门边,神态有些倦怠,勉强挂了一层很浅淡的笑容,“辛苦了,您给我吧。”
小赵没被允许也就没进门,只是依次将大包小包一样样递了过去,不晓得是因为楼道灯太冷还是入夜降了温,面前那个女人很白,这种白小赵见得不多,不是化妆品堆出来的精致肤白,而是仿佛蒙着一层烟雨的苍白,谈不上多好看,就是看着便觉得有些气若游丝,于是难免心生怜惜之意。
可这怜惜之意又会很快消散在对面冰凉凉的视线下,“您还有事?”
“啊不是,您看一下还缺什么东西吗?”
钟灵不喜欢跟陌生人说太多话更不习惯将这种事情假手别人,粗粗扫了眼几个购物袋,“不缺,谢谢。”
白、瘦,面容清秀,身材单薄,乍一眼像朵无香海棠,不过尔尔。
小赵点了点头,人还没下电梯,李一珩的电话就来了。
“送到了?”
“是的,李总。”
李一珩:“说什么了?”
“说谢谢我……”小赵诚惶诚恐:“该说什么吗李总?”
……
小赵走后许久,钟灵愣了许久才蹲下·身开始缓慢地分拣,不晓得是李一珩出的馊主意还是小赵这人脑子也不特别好的原因,满满几大袋东西,必需品一手拿得完,其余都不知道什么跟什么,洒了一大堆在地上。
钟灵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干脆在玄关席地而坐。
窗外夜色浓重,夏天明明来了许久,屋子里还时不时莫名起冷风,钟灵越拣越焦急。
她一会儿想起刚刚梦里的母亲一会儿又回忆起坐在高高墙头上蹦下来的男孩,前一秒坐在爸爸怀里闹着要妈妈买雪糕,下一秒被打了一记耳光,刀在手腕上划出血珠子来,后来李一珩来了,他笨拙地拥抱她安抚她,语无伦次地应许她承诺她,然后又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如海市蜃楼般,留下泡影破开后的冷清。
最后妈妈躺在床上不再起来了,她的高跟鞋在门边落了好厚一层灰。
钟灵焦急得兜兜转。
“别走啊。”
·
李一珩当晚竭尽所能归家得比预期提前不少,但指针还是不留情走向了午夜,钟灵先一步睡了。
或许是真的累了,又或许是真的不怎么想见到自己。
李一珩对这套房子所有的东西都很随意,当时为了图省事是让人按酒店规格来置办的,钟灵就那样睡在那张偌大的床上,整个房间越静,他的心里就越吵嚷。
李一珩突然觉得自己睡了那么长时间的白枕头白床单格外刺眼了起来,他后知后觉把家弄成酒店规格是傻逼才会做的事情。
钟灵睡得不安稳,眉心蹙起一个很小的褶,呼吸眼见急促。
李一珩突然心慌,环顾了眼四周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的最后,还是钟灵忍无可忍睁开了眼打破僵局。
“看够了吗?”
“……”
李一珩呛了口狠的,顾左右而言他道:“还习惯吗?没哪儿不舒服吧?”
“挺好,”
钟灵被迫盖了半天被子,脖颈和后背都憋了一层汗,她翻过身去,伸了条腿出来纳凉,“赶紧收拾睡觉吧。”
李一珩嗓子眼里堵了些话,具体想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感觉不该在这个夜晚放她真的睡着。
“钟灵你头回来这么远的地方不得失失眠吗?”
钟灵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已经是耐着性子问他了,“你有事吗李一珩?”
“没有,”李一珩挠了挠脖子,“就是想跟你说两句话……”
“算了吧。”
钟灵几场梦做得精疲力尽,“我好累。”
“好,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
李一珩似乎是找不到事情可做,扯过被子又将钟灵特意伸出来的腿盖了个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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