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十数日,待到暑气渐起,蝉鸣不已时,程娇先前下定的成衣铺子那头也来了消息,说五十匹缭绫纱都已织好运送到店铺内,请程娇随时可以去提货。
鱼既已上钩,程娇请了韩芷一道去,再另带十几个嬷嬷和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那铺子里头。掌柜的眼见黑压压来了一大群人,还当是门口出了什么事,匆忙出迎一看,竟是东家大娘子大驾光临,正惊愕间,转头看见侍立在东家身侧的程娇,哪里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登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有气无力地道:“小人……见……见过大娘子。”
韩芷并不同他废话,只一抬手,“给我查!”
四五个经年的管事嬷嬷和程娇一同拨算盘查账,店铺内一时俱是噼啪声,由程娇此次设下的圈套入手,直查到日薄西山时,才将整整三年的烂帐盘完,大小错漏高达上百处,不知竟有多少白花花的银两水一般从这间铺子中流走了。
韩芷冷笑着一把将手边的账簿甩到地上,“竟做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情,枉费我如此信任你们!你自己看看罢!”
掌柜当即哀求不已,说的无非都是自己多年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东家大娘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他这一回,来日定当报答云云之类的废话。
好在程娇早有准备,取出那家织绫作坊的出货单子,用两根手指拎了举在掌柜面前,“可不止是往日,单这一笔,你就从中昧下多少,你自己心中没数吗?”
掌柜的如濒死的鱼一般无声张了张嘴,垂下头去,再没话说了。
以此事为由,韩芷令程娇将自己手下所有的铺子统统清查一遍,连着整一月,程娇带着茉香和几个嬷嬷一天到晚在外奔波,三十家铺子,除十家租赁给了他人不必多管外,剩余二十家铺子竟只有四家账面清白无甚差错,其余十六家多多少少都有假账错帐。
程娇根据这十六家铺子错漏情况的严重程度分了先后,一一报给韩芷,韩芷疲倦地揉着眉心道:“没想竟有这么多人犯事儿……娇娇,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程娇道:“这十六家铺子,算上掌柜和伙计,拢共有四十二人,若全都送去官府,未免显得过于严苛,这四十二人若是联合起来闹事,一时也难以弹压,到时反倒闹得家中脸上无光。依我所见,其所犯事体有轻有重,不如就拈重放轻,那些只犯了小错的,以罚俸批评为主,罪责居中的,则赶出铺子令其自寻去处,如那成衣铺子掌柜般贪墨尤重的,再送去见官。至于那四家无有过错的铺子,则应嘉奖赏赐其店中掌柜、伙计,奉为表率。”
韩芷颔首道:“这样赏罚分明,一是全了体面,二来也免得他们彼此勾连抵抗……如此甚好,便照你说的办罢。”
程娇应下,却看着韩芷,一时欲言又止。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姐姐,其实,底下烂成这样,也不全是那些铺子掌柜人品低劣的缘故……”
韩芷静默片刻,“上者,常临下以察,则善政可兴;若久疏而不视,亦为过也。我为心结所困,一味沉浸于伤痛之中,忘记了自己本身的责任,此事,亦有我的过失。”
程娇急道:“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
韩芷却抬手止住了程娇的话,她低低叹息一声,“至于其他的人,我对她们也甚是失望,但是无论如何总归有二十年的情分在……娇娇,就饶了她们这一回,可好?”
程娇嗫嚅了一阵,叹道:“我自然都听姐姐的。”
韩芷携起程娇的手,四目相对,“这十六家铺子,以后就交给你打理,由你来当这个大掌柜。”眼见程娇张口就要拒绝,韩芷忙道:“我请你来当这个大掌柜,并不只是因着我自己想甩手偷懒的缘故,也是因为你。”
程娇一愣,“因……因为我?”
韩芷道:“此前你日日陪在我身侧时,虽然总是有说有笑,可我看得出来,你其实满腹惆怅,不得开颜,我一直以为是你离了父母想家的缘故……直到这几天看你忙里忙外,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多吃几口,却能容光焕发,我才知道,你只是不愿被困徐家这四方的深墙内。”
韩芷有些冰凉的左手轻轻捧上程娇温热的脸颊,“娇娇,你说过,愿为松柏,不为漂萍……但我能为你所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程娇一时心中如鼓隆隆,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她自觉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封建时代,面对跌宕的命运,她选择了顺从,选择了认输,可不知不觉间,独属于现代人的傲骨还是如骨刺般突出,戳破脊背。
而韩芷在看到她身上这处几乎等同于畸形的异处后,却还是托住了她的脊背,说“我能为你所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直到韩芷惊慌地说“娇娇,别哭呀!”,程娇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了满脸的泪。她用力把脸埋进了韩芷的肩膀,哑声道:“谢谢你,韩芷。”
这一回,她不叫她夫人,也没叫她姐姐。
韩芷轻拍着程娇后背的手忽而一顿,或许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不同的称呼所蕴含的背后的含义,可程娇这样唤她,她还是感到莫名的高兴,于是轻轻应了声“哎”。
·
夫人名下十六家店铺尽归于程娇之手,汀兰榭中的风向顿时一转。往日簇拥在檀香和韦嬷嬷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俱都蜂拥来拍程娇的马屁。程娇便从中挑选出或头脑机灵或识文断字或老成持重的,帮着自己一起管事,按所属店铺当月业绩发放提成,所谓有好大家分。于是程娇的名声一下子扭转,从“碧梧苑那个鹌鹑似的程氏”成了“爽利能干又大方的程娘子”。
而与之相对的,檀香和韦嬷嬷则骤然门庭冷落了。
或许是受过夫人敲打的缘故,这两盏不省油的灯,眼见程娇春风得意,竟然不哭不闹不争不吵,安静得仿佛没发生过这事儿一样。
她们装聋作哑,程娇也乐得省事。
她正忙于大搞事业,原先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散去不少,程娇贴告示重新招聘了一波,等人员到岗后,白纸黑字定下每月的底薪、休假和提成方式,逢年过节的节礼和年底的福利也都应有尽有,每年还给五天年假。饶是大文朝商贸繁荣,也甚少有这样周到宽仁的东家,成功应聘上的新员工们一时兴奋激动,高呼程大掌柜英明。
枣子发完了,便该拎大棒让大家警醒警醒。
程娇举办了个员工培训会,将那些个被送进官府和开除的老员工当作反面教材再三强调,还请了梨香来教导众员工如何接待客人,大家都表示受益良多。
连轴转了十数日后,十六家店铺再度重新正常运营起来。
程娇也能松一口气,在各处店铺转悠的同时也抽空悄悄回了几趟家。
曾经奢豪的程园早已被搬空,只剩下个骷髅架子,但好在要紧的家人都还在。程母虽做了半辈子贵妇人,一朝家败,却也能放下往昔的架子,靠一手过人的女红撑起门楣,再加上程娇的贴补,虽不复荣华,倒也安稳。
只是程父每每见到程娇,总是要愧疚落泪,“娇娇,都怪为父。若非为父不知好歹,一味要强,也不至于把你害成这样……”
程娇忙给程父拭泪,“爹爹,你看我过得不是挺好的么?夫人待我很好,我们俩同亲姐妹也是一样的。”
程父追问:“那通判老爷待你如何?”
程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徐劭近来对她的态度温和不少,但两人俱都忙碌,程娇又刻意躲避,因而时至今日,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这对于她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这些话又难以对父母启齿。
幸而程母出来替程娇解了围,“你提这个事儿作什么?让我说,通判老爷瞧不上我们娇娇最好。”程母抓了程娇的手认真道:“家里如今已缓过了劲儿,我每日都在尽力做工,待你爹身子大好了,他也再去寻摸些小生意,重新做起,待家里攒够了银子,你去求一求通判娘子,爹娘好把你给赎出来。”
程父也道:“正是!你不必担心我,将你赎回来最要紧,你爹这把老骨头,定能再撑上三十年!”
程娇破涕为笑,“哪儿有当了妾室还能被赎回的?”话虽这样说,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小妾的去留自当由主君一手掌控,她和韩芷姐姐这样要好,说不定……说不定此事真能实现。
程娇一时失神,心砰砰乱跳起来,身旁茉香唤她好几声才恍然回神,“……啊?茉香,你叫我?”
茉香无奈道:“姨娘,你不是要请杨大夫来给程老爷看病吗?”
“啊对对对。”程娇一拍脑袋,这才记起韩芷向她推荐了常年为自己看病的杨大夫,并给了程娇自己的名帖,好让她能请动杨大夫上门。眼见此时天色尚早,程娇同父母亲支会了一声,便带着茉香往医馆去了。
程园离杨大夫所在的康宁堂医馆颇近,两人坐马车约半刻钟就到了地方。杨大夫见了韩芷的名帖待程娇倒也颇为客气,只言明了今日无暇出诊,待明后日定会上门为程老爷看诊。程娇笑笑说:“那也无妨,我只等着杨大夫便是。”
令程娇白跑一趟,杨大夫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便招来自己的弟子,“阿春,你来送一送程娘子。”
“是。”那名唤杨春的年轻弟子走到门前,恭恭敬敬地为程娇引路,“程娘子,这边请。”
“……”程娇看着杨春,僵硬地挤出一个笑,“有劳了。”
在杨春的注视下,程娇强装镇定,直到缓缓登上马车,布帘放下隔绝了内外,她才骤然松一口气,瞬息的松弛过后,周身竟微微战栗起来。茉香察觉到程娇的异样,忙低声问:“姨娘,你这是怎么了?”
“茉香,你还记得夫人犯病那日,我说过我在桃夭阁外看见的那个人影吗?”程娇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带上微颤,沙哑地道:“那个人……就是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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