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云闲被逮,五花大绑扭送回柴房,这套流程他可太熟了。
陆仁已,也就是那日留他当“香薰”的五短身材,土匪窝里头管钱的,双手抱胸靠在墙边,垂首笑眯眯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他。
云闲统共三次“越狱”,三次都被他抓个正着,此人就是个笑面虎。
云闲奋力在地上蛄蛹,撑起脑袋仰视他,讨好地笑:“嘿嘿陆兄,又见面了。”
陆仁已嘴角一勾,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嗯。”
云闲手脚并用,十分狗腿地一点一点蹭到他跟前,狡辩道:“容我解释一下,这不是寨子里没什么粮了嘛,这么多张嘴等着吃,我是想去外头买些粮来,为老大分忧啊。”
陆仁已恍然大悟:“原来是去买粮啊。”
云闲疯狂点头:“嗯嗯。”
“那你看见我慌啥呢?一头撞柱子上,给咱好好的柱子都撞歪了。”
后知后觉地感到脑门胀痛的云闲:“我的错......”
“你东张西望,慌不择路,鬼鬼祟祟的,这是去偷粮吧?”陆仁已勾了张凳子坐他跟前,一本正经地教育他,“我们是什么?”
云闲差点脱口而出:“山耗......山大王。”
“我们是土匪,一流的土匪!”陆仁已忽然激昂起来,“我们一路摸爬滚打到今天这个位置,和那些个小门小户不一样,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有道德底线的!知不知道?你那些小偷小摸的习惯我都不想说,自个改了啊。”
云闲面上赔笑:“是是是。”
心想:听你放屁。
陆仁已忽然往后一仰,45度望向天花板,忧郁地叹了口气:“看你这表情,心里肯定还在怪罪哥哥我冤枉你呢。”
云闲脖子酸得不行,真想一口咬断这厮做作的脖颈,咬牙切齿地讪笑:“怎么会呢?”
陆仁已猛不丁坐直,跟抽风似的,吓得云闲抻着了脖子,两侧脖筋突突跳,一动就疼。
只听他话锋一转:“但这也不能怪哥哥我吧,毕竟你有前科,还不止一次。何况,你做饭这么好吃,兄弟们都离不得你,我自然对你多加关照,你说是吧?”
“是是是”,云闲做戏做全,犹豫道:“那......咱的粮食......”
“哦,这你就不必操心了,买不到的,我们的粮也不是买来的。”
这头云闲逃跑受挫,那头卞锦钊与任枫只会更加艰难。
当日发现云闲不见后,卞锦钊与任枫之间大吵一架,嫡亲师兄弟差点拔刀相向,毕竟彼此都以为对方看着人呢。
惊慌愤怒过后是无止境的寻找。
可人就好似凭空蒸发一般。
暴雨肆虐,天地被黑暗吞噬,看不见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只余两个孤魂野鬼似的寻觅者。
一次次的期望落空累积成塔,摇摇欲坠,任枫抹了把脸,快要撑不住了,他不敢想象,他那柔弱可欺的大师兄在失踪的这些天里可能遭遇了什么,以至于音信全无。
他何曾这么难过?
过往的那些日子里,他从来都负责在两个师兄的庇护下我行我素地闯祸,可如今形势迫人,他那头担忧着下落不明的云闲,这头还要操心重伤未愈且一意孤行的卞锦钊,他不得不一夕之间成熟到可以肩负起两个人的重量。
即便精疲力尽,他也不敢倒下,疾步追上卞锦钊,手握上他的肩,没有感受到一丝温度。
“师兄,你有伤在身,先回去休息吧。”
卞锦钊充耳不闻,冷冷地拂开他,自顾自地寻找着。仔细看,那脚步虚浮无力,只以意志为杖。还有隐在那一身玄衣之下看不见的,伤口崩裂,鲜血争先恐后的流逝着。
“师兄!”任枫被雨幕冲刷得几乎睁不开眼,但卞锦钊那张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仍旧清晰,他苦苦恳求道,“我的族人已经在全城发布告示,重金悬赏大师兄,一有消息会立马通知我们的。我求你了师兄!回去吧。”
哀求之声在雨中回荡,卞锦钊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锉刀刮擦出来的,“倘若云闲就躺在下一个巷子里,等着我们去救他,而因你一念之差错过了,这一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你可会后悔?”
这句话不带任何语气,却比世上最毒的箭还要诛心。
任枫登时心痛如绞,艰难地张了张口,眼眶酸涩难言。
这时,卞锦钊身子惊险地晃了一晃,任枫本能地抢步上前将他搀住,滚烫的呼吸拂在面上,血腥气遽然冲进鼻腔,任枫意识到他情况十分不妙,强硬起来,“走,你同我回去!”
话音未落,他感觉到卞锦钊浑身一震,面如金纸,而后猛地睁眼,所有血色都汇集在这一双凤目中。
衡渊嗡鸣不休,兴奋的剑意与戾气如涟漪荡开。
任枫从未见过这样邪诡的血瞳,心中大撼,趁卞锦钊意识不清,当机立断将人打晕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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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是想回家没错,但我不能害人。”云闲一脸正气。
“少他娘的放屁,谁让你害人了?!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我能害他们不成?!”瞳骄简直要被他气死,将纸包一把塞进云闲怀里。
“这里头是蒙汗药,往酒菜里头一洒,顶多让他们睡上几个时辰罢了。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这药吃了不会立即见效,待他们反应过来,早已无力动弹了。”
云闲迟疑道:“可我这一走,待他们清醒过来,岂不是全明白了,我不能连累你。”
瞳骄莫名其妙:“你下的药,与我何干?”
云闲一窒,倒也松了口气,不牵连旁人是最好。
瞳骄以为云闲还在犹豫,肥头大耳又一副窝囊样当真可气,怒而抄起刚剁过牛腿,上头还挂着肌理的剁骨刀,往他脖子上一架,“你莫不是贪图我寨中荣华富贵不肯走了吧,老娘送你一程!”
饭点,云闲和瞳骄端着菜进屋,刀疤脸首领山虎上座,正与右下陆仁已说着话,左侧座则由奔雷打头。室内都是山虎心腹,约十来个。待他们吃饱喝足,云闲再给其他人放饭,土匪窝里便是这么个吃饭流程。
先前这流程里还有个云闲餐前试毒,如今山虎对他还算信任,也就没这环节了。
山虎问:“和仁氏通上信没?”
陆仁已点头:“不过,他们这几日族内繁忙,似有要事绊身,料想得过段时日才能遣人过来。”
趁他们说着话,云闲侍立左右,机灵地倒酒。
他见山虎端起酒杯,沾唇欲喝,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
不知为何,山虎复又放下酒杯。
他这一放,所有弟兄们也跟着停杯。
一滴汗顺着云闲的脸侧流下,沁入衣襟。
只听山虎问:“狗皇帝那边有什么动静没?”
奔雷答道:“上回才抓了一波卞氏,这几日故态重萌,闹得人心惶惶。这不,又重金求神医,大概是卞氏的心头肉未能奏效,太子的病情再度恶化了。”
席间有人哼笑:“以人心为药,本就无稽之谈,不过是那狗皇帝残害忠良的托辞罢了。他这皇位什么来路,自个心里门儿清,岂能无惧?只怕午夜梦回之际皆为卞氏后人索债寻仇之梦魇,不得安枕。”
“昔日,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只为片缕卞大将军之肉,妄图食之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如今,卞王及其妻室、诸弟的石像还赤身长跪于午门前,日日饱受侮辱践踏,不得安息。”山虎说到激动处,徒手捏碎酒杯,颊上刀疤像活了似的微微蠕动泛红,掷地有声。
“帝王之暴,滥权妄为;官府之昏,是非不分;黎民之蔽,不辨忠奸。此非卞氏一家之殇,实乃万民之哀也。”
席间气氛沉重,云闲亦有些触动。虽然许多言谈细节他未能领悟,但上岸以来,黎民的辛酸疾苦他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原以为世间黑白善恶泾渭分明,然而这群山贼虽置身法外之地,其对于苛政与不公的痛恨,与他内心深处的正义产生了微妙的共鸣,不免使他心情复杂。
他这样想着,忽然目光一凝。
他发现,菜有些奇怪。
“阿贤。”
云闲一惊,听到这自己随口扯的假名,回神道:“怎么了?”
山虎道:“你怎么出这么多汗?身上的味儿快给那谁熏死了,他有桂花癣。”
云闲转眼一瞧,果真发现一人满面通红地坐在席间,脸侧连着脖颈凸起一大片红疹,正痛苦地挠着。
“对不住,我......有些热。”云闲心绪翻飞,呼吸急促,浓郁的甜香充斥整个房间。
“嗯?”山虎危险地眯起眼,审视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到席面上。
云闲心道:完蛋,他起疑心了。
云闲闭了闭眼,表情活像英勇就义,“那个,我发现......菜有些不对。”
“有何不对?”
“我记得很清楚,这些菜出锅时不长这样,显然有人在我做好后又动过手脚。瞧这豆腐、芋头都教人戳破了,鱼也被人翻动过,还有这牛肉片,我可精心摆盘了的......”云闲越说越气,竟然有人将黑手伸到他的菜上,当真以为他人傻可欺么?
奔雷拿来银针验过,当真变黑,众人脸色骤变。
天昏云停,人人脸上都蒙着一层阴霾,风雨欲来。
校场上,惨叫声不绝。土匪们用铁丝穿过这些人的肩胛骨,将他们像猪肘子似的高高吊在一起,用浸过盐水的鞭子抽打。
云闲眼看着他们从咒骂、挣扎到恸哭流涕地求饶,再到失血麻木,身上感同身受地阵痛起来。他无法继续旁观这场酷刑,转身欲走——
山虎平静地问:“你觉得我残忍吗?”
云闲停步,只觉浑身发冷,怒道:“虐杀生命,难道不残忍吗?!”
山虎闻言笑了一声,当真刺耳,不知是否在笑云闲天真。
“要说残忍,谁能比得过当今皇上?我们若是被俘,下场只会比这痛苦千百倍。不管你信不信,对叛徒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山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遵循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管理理念,不多走心地安抚道,“好啦,从今往后,你就是寨中四当家。”
直至眼下,云闲才彻底领略了土匪凶残的本性。山虎并非善类,他这段时日的挣扎与反抗,在山虎眼中无异于孩童的玩闹,既无足轻重,又带有一种微妙的娱乐性,观看他的愤怒甚至只是山虎们的一种自我消遣。在心情愉悦时,山虎不介意短暂地收敛爪牙,带着居高临下的恩赐,哄哄他这玩物。
他还得谢他们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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