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帝在早朝时大怒,“尔等无能!”
他是一个久病缠身之人,这一动怒又咳了好几下,身边伺候的老太监赶忙奉上茶,被他挥手打发了。“押送两名囚犯而已,怎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把皇子也扯了进去!刑部在哪?大理寺呢?出来个人回话!”
刑部尚书曹德与大理寺卿魏言征同时出列,俩人双双跪下,曹德先道:“刑部已按既定流程将囚犯转交大理寺……”
“曹尚书之意,这是大理寺的失职了?”魏言征接过话茬,叩首行礼,“陛下明鉴,大理寺的人在去往刑部的路上遭遇截杀,总共三人无一人幸免,歹人穿上大理寺官服,刑部的人辨识不出,又怎可将罪责推到大理寺头上。”
曹德理亏,“那接囚之人分明拿着文书……”
“好啊!好啊!”建元帝突然出声,“强词夺理,委罪于人,这便是三法司?法字何在?朕要你们又有何用?!”
“臣有罪。”魏言征神色凛然,“陛下命大理寺接手黄魏二人,如今黄魏二人殒命,监生一事悬而未决,大理寺难辞其咎,臣自请将功补过,全力缉拿歹人!”
“臣亦有罪。”曹德见魏言征表了态,跟着说道:“刑部不察,囚犯走丢实乃刑部失职,臣愿与大理寺同查此案,早日将那歹人擒住。”
建元帝倚靠在龙椅上,沉默良久,忽而点了太子的表字,“世安,你来说说,你是太子,这件事你怎么看?”
褚元恕上前一步,“儿臣觉得,关于这‘歹人’的身份其实很明了了,就是鹫人。鹫人冒充大理寺劫了囚犯,继而杀人灭口,意在斩草除根,这京都里有人不想黄魏二人活着,就是怕他们受不住大理寺的严刑,供出更多的人。”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朝臣们,“儿臣斗胆猜测,买卖监生一事背后另有其人,这人手眼通天,知道大理寺转移囚犯的时间,同时又有家财万贯,可以雇得起鹫人为自己卖命。”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便是暗指有权贵从中作梗,不但染指国子监,还公然挑衅大洺法度!
“儿臣觉得,此事不能单查鹫人。”褚元恕抬首,目光扫过蔺宁,“国子监,也要查。就查近几年的人员任免、监生情况,甚至国子监与朝中各部的走动也须细细盘查,查个清楚明白才好揪出这个暗中作梗的歹人,而此歹人,才是真的歹人。”
蔺宁倒吸一口气,偷偷瞟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不想正好撞上建元帝投过来的目光。建元帝看向他道:“蔺卿,太子说查国子监,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他娘的能怎么看?蔺宁心道,你儿子想查,我还能拦着?
他立在御前,绞尽了脑汁,堪堪挤出几个字,“查,臣觉得,应该查。”
建元帝见状,反倒松弛下来,招手唤来老太监,抿了一口茶润喉,才道:“这个提议不错,既是你提出的,世安,便由你主导去办吧,你有协理朝政之权,刑部和大理寺都跑一跑,碰上暗中塞银子办事的——”那音调陡然升高,“——就地斩了也使得!”
说罢,整个人像是支撑不住似的歪靠在椅背上,众人一看,便知道是时候下朝了。
深秋风寒,出了奉天殿便有冷风往脖子里钻,蔺宁拢着外袍领口低头疾走,直至宫门处见朝臣都散开了,他才猛然顿住脚步,该去哪里呢?难不成真的要去褚元祯府上?他回身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看见建元帝身边的老太监正急匆匆赶来。
“哎呦喂,太傅走得这样快,老奴要追不上了。”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太傅留步,老奴有话要说。”
蔺宁心里一紧,不由得犯了难:这个老太监叫什么来着?竟忘了问满吉了。
那老太监刚站定,一股脂粉香气便迎面扑来,蔺宁偶尔也有喷香水的习惯,但当下闻到还是蹙了蹙眉头。
“方才早朝之上,老奴见太傅同意彻查国子监,这灵光一闪突然就想起一事,故特意赶来告知。”堆笑的眼角叠起层层皱褶,却是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有句话啊,太傅得听一听。”
蔺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什么话?”
“这京都里面啊,住着百官千人,大家都是抱团而生,都指着五姓活着呢。”老太监声调平稳,“太傅自诩清流,从来不肯站队,但只要还在这京都里待着,您就是这蛛丝网中的一员,可别自个儿断了自个儿前途,吃饱饭、活下来才是要紧的,该管的、不该管得太傅可得拎清楚了,若哪天落难了可别怪老奴没有提点您。”
“提点?”蔺宁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提醒?”
老太监眯着眼点了点头。
蔺宁懂了,这是威胁呢,威胁他不要插手彻查国子监一事。五姓门阀盘踞大洺已久,他这个异姓人若敢不自量力,怕是也要步黄魏二人的后尘。
只这一瞬,蔺宁便体会到了“遍体生寒”的滋味,他压下心头的慌乱,故作无所谓地说道:“那可真是多谢提点了。”
朝臣中有故意放慢脚步的,这时已经相互私语起来,偶尔几句打趣的话语飘过,无一不是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
——“要我说,蔺太傅未免清高了些。”
——“今后怕是要举步维艰喽。”
——“人家是太傅,皇子的老师,终究与我们不同呐。”
——“这话说笑了,谁的老师也要吃饭,他蔺宁是仙儿不成?”
此时虽接近晌午,却也冷的厉害,而这些看热闹的人们似乎察觉不到一般,一个个故作悠闲地踱着步,只为看蔺宁如何应付那老太监。
缄默之际,褚元祯的身影远远地从殿前走来,人未至声先到:“郭松韵,你不在父皇近前伺候,跑来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叫郭松韵啊,蔺宁心道,可惜了一个好名字。
郭松韵一凛,转身堆笑道:“这不是五殿下吗,老奴同太傅说几句心里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褚元祯睨他一眼,径直走到蔺宁面前,“老师久等了,学生这就送老师回去。”
原本打算看戏的朝臣见了顿作鸟兽散,蔺宁突然有一种感觉,褚元祯是来给自己撑腰的。
他是建元帝最喜欢的小儿子,风头正盛甚至压过太子,内廷太监于他而言不过蝼蚁,是挥挥手就能踩在脚底的人。
果然,郭松韵谄媚地挤出一个笑,“是是,五殿下心如明镜,老奴就先告退了。”
褚元祯也没理他,就着行礼的姿势扶着蔺宁离开了。
上了马车后,褚元祯才问:“他方才同老师说什么了?”
蔺宁目光望着车外,“没说什么。”他一时难以将那些威胁的话消化掉,却又觉得对褚元祯讲出来不大合适——毕竟俩人只是师生,褚元祯犯不着为他得罪谁。
“无论郭松韵说什么,老师都不要挂心上。”马车突然急转,褚元祯掀开车帘低喝一声:“慢点!”接着又回过身来,“那老太监在父皇身边呆久了,就觉得自己也是主子,若是有言语不敬之处,老师就当他是在出虚恭。”
蔺宁听了直乐,“你倒不必这般开解我,我又不是玻璃心。”
“何为玻璃心?”褚元祯皱眉道:“老师心如明镜台,是这大洺难得的清流。”
“嗨,我与你说不清。”蔺宁笑着摆摆手,他看着外面的路,突然意识到马车是往自己府邸走的,“你这是送我回府?”
“老师的书籍多在府里,今次一道去搬来,等到了学生府上,再为老师添置些常用的,如此也不会担心住不惯。”褚元祯顿了顿,“还是说,老师另有其他吩咐?”
“没有吩咐,你看着来。”蔺宁不是个喜欢麻烦人的性格,他又想起了郭松韵的话,心头蓦地涌上一股不安,“褚……子宁啊,我就这样搬到你府上合适吗?是否……过于亲近了些?若让其他人知道了,怕是只会以讹传讹,到时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你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毕竟,在朝中一众同僚的眼中,太傅蔺宁不屑与人攀交,搬到他人府上这件事确实会令旁人生疑。
“老师不想知道真相吗?”褚元祯不答反问,“是谁找鹫人杀了黄魏二人?是谁还妄图杀掉你我灭口?指使鹫人作恶之人有没有参与买卖监生的事?这些,老师都不想知道吗?”
他没等蔺宁回话,又继续说道:“我想知道!纵使父皇已将此事交给大哥调查,我也想知道这背后作恶的人是谁,他敢行刺朝廷命官,敢威胁老师的安危,我便饶不了他!老师,您常说清者自清,邀您住到府上只为护您安危,您何须在意旁人的想法?若到时有人胆敢乱嚼舌根,学生第一个拔了他的舌头。”
蔺宁恍然觉得褚元祯离得太近了,那双眸子炙热地望向自己,让他不由得微微别过脸去。
马车戛然停下了,车夫在外面喊道:“太傅大人,到了!”
蔺宁轻咳一声,“咳,明明我是你的老师,眼下听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我要倚仗你似的。”
褚元祯替他把车帘掀开,恭敬地扶着他下了马车,直到人走远了,才敢低声呢喃一句:“又有何不可?我倒希望你多倚仗我一些,而不是把目光投向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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