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巳

天气渐暖,宫里减了炭火,上书房暖阁的地龙还是昼夜不歇,内常侍抹抹额头上的汗玩笑道:“不怪说姑娘金枝玉叶,夏日里消暑冰小山似的堆还叫热,隆冬烘得屋子火炉一般且不说了,如今这日头暖柳风轻的,地龙硬是撤不下去。”

菀之知道他嘴碎没坏心,边侍弄一株十八学士边说道:“前日便叫营造司来撤了,非说这地龙暖了一冬,若撤下去待有倒春寒再暖起来可不容易,便不叫撤的。”

内常侍撇嘴道:“谁不知陛下心疼姑娘,自己都要穿夏纱衣入寝了,硬不让撤暖龙。”

菀之不理他,侍弄好了花自顾说道:“日前尚衣局来量过衣裳了,京里这气候,说话就换夏衣。”

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有旨传召让菀之入内廷一趟。菀之想是娥仙入宫了,让自己去崇仙宫走一趟,哪知来宣召的内侍说,是禧年宫传旨。

听闻“禧年宫”,内常侍亦惊诧,太后因非生母,为避嫌鲜少过问前朝后寝之事,如今却一来就动唤赵斯勉心尖上的人,实属少见。

菀之却很坦然,对来宣旨的内侍道:“太后传召,容菀之换身衣服,以免失礼。”,来人却不客气:“姑娘乃少府监辖下宫女,仪容仪表具有规制,称不上失礼。却别耽误工夫,让两宫久等。”

“两宫”?菀之心里犯嘀咕,脸上不露声色道:“谨遵懿旨,烦请中贵人引路。”

禧年宫靠近赵娥仙的崇仙宫,路是菀之熟悉的,来迎的人却全是生面孔,菀之心知今日不是赵娥仙的主意。

菀之被引入偏殿,殿内铺着厚厚的波斯毯,弹软适脚,她照旧垂眸行至殿前,见正座上一位华服美妇,俯身跪拜道:“奴婢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寿万安。”,又向下首拜道:“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身侧一位嬷嬷虚抬一手道:“起来吧,上前回话。”

菀之应声,却见娥仙也端坐在侧,比往日多些乖巧柔顺,见她望向自己,俏皮地眨眨眼睛。

太后端方秀丽,看着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开口菀之吓了一跳,却原来她嗓音晦涩黯哑,仿佛六七十岁的老人一般:“我是有年纪的人了,原不过问这些,只是陛下子嗣稀薄,内廷,不得不看顾着些。”

听闻“子嗣稀薄”四个字,皇后脸色变了一变。

太后接着道:“看你是个礼数周全的,在上书房也伺候有些时日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为何不进内廷侍奉,也好记入宗册?”

皇后目不斜视,只望向眼前虚空处,娥仙却饶有兴致看着菀之如何作答。

菀之在来的路上便知有此一问,此时不敢太露锋芒,装作不知所措的模样,福了一福方道:“太后钧鉴,菀之出身原氏宫廷,实为罪臣,蒙君上不弃,纳入少府。不敢再做肖想。”

娥仙忍不住掩嘴笑出来,菀之这一答当真滴水不漏。旧国宗室女被收入内廷的例子,要远溯到几十年前,而赵斯勉继位以来,凡旧国宗室女子,无论虞晋,均发配软禁,菀之已是殊荣优待的特例,太后总不能明说君上追着给她钦封而被一再拒绝吧。

见太后一时无语,菀之继续放低身段道:“侍奉君上,子嗣为先,菀之身份尴尬,反教君上与娘娘为难。来日采选,娘娘定为君上多有考量。少府按制年满放归,菀之当叩谢天恩。”

太后听闻,冷笑道:“好一个叩谢天恩,你自己也说了,罪臣之身,便是年满,也要看陛下会否赦免。”

皇后向太后俯首道:“母后所言极是。”,转而向菀之说道:“若陛下宽宥,赦你出宫,再称谢不迟。若然按律,罪臣家眷,年满二十五岁要由掖庭局重新分派安置。”,忍不住微笑道:“届时去往何处,尚未可知。”

菀之熟悉这笑容,拿捏别人胸有成竹的时,便是这般微笑。也难怪别人不信,菀之不入内廷的缘由在外人看来无非是争君心圣宠,拿乔作怪的花样,侍奉过天子的人,哪个不是要在宫廷里斗个你死我活,分个上下高低的。今日这一出,便是皇后说动了太后,共同来敲打她这刺头的。

菀之却另有收获。

皇后身上的香气,不是普通熏香。西域有胡商会冒极大风险,用美女珍宝自极西之地换取一种密药,称**,再以堪比黄金几倍之价贩到中原。传闻这香有起死回生之效,实则是可使昏昏欲睡之人瞬间清醒过来,并熏此香之人,蛇虫鼠蚁不得近身,堪为奇效。这香沁入人身或者衣料,经久不散,皇后身上的香,不仅有**,还掺了薄荷使之越发清冽奇特。

菀之日前在上书房一名不起眼的小内侍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当时只觉奇特,并未深究是何味道,却如今皇后身上飘散这时淡时浓的奇香,一切便明了起来。

当日去元喜宫传话伪称菀之称病的人,便是受元喜宫指使。挑衅中宫,违逆圣恩,被这样的罪名安在头上,若非赵斯勉偏爱,菀之早被厌弃斥逐。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惜,若就此送入掖庭局,会不会逃得更容易些。菀之甩甩头,若如此,便得不到百里长青的助力了,靠自己,还是走不出京城。

脑子里乱糟糟缠绕这许多事,思量不过须臾之间。菀之强要自己专心应对眼前两宫的逼问。

她谦卑道:“奴婢谨遵娘娘教诲,定不负圣恩。”,她本意是想说自己在上书房并无野心,届时有何安排也一并逆来顺受,可这话在皇后听来却分外刺耳,似有讥讽寻衅之意。她望向太后,见太后亦面露不悦,正待发难,娥仙开口道:“我说母后,皇嫂,咱们在这对着个小宫女说话儿有什么意思呢?眼见上巳节快到了,宫里打算如何过节,还是按往年给内外命妇赏宴春游?”

她突然打岔乃皇后意料之外,皇后看向太后,太后一脸疲惫淡漠道:“过节的事情,你们小辈子安排就好,不要来烦扰我老人家。我只管吃酒看戏享享清福。”

说罢有意无意看了皇后一眼,就此话题被引向上巳节礼,菀之陪着听了许多闲话,少时太后说要歇午觉,众人便都告退了。

皇后的仪驾方离开禧年宫,娥仙便挽上菀之的手:“来都来了,去崇仙宫坐坐。”

二人并肩而行,内苑的桃花已经盛放,不时有花瓣飘散,落在菀之头上,娥仙命人将华盖遮在她头顶,她忙推辞,娥仙拽她衣袖道:“何必如此避讳,你不过是没入内廷,若听封,少不得是个昭容充容,说不定皇兄一高兴,直接封你做昭仪。”

菀之拦着她:“别胡诌,没得招人笑话。”

娥仙讪讪道:“母后本不愿过问皇兄内苑之事,今日不知怎的被皇后说动,亏得你平日形容进退有度,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菀之笑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恩宠便是我的错。少府不在中宫辖制,皇后放心不下也属人之常情。”

娥仙笑道:“难为你还替中宫开脱。”,菀之道:“虽说能明了皇后娘娘的难处,可不等于我甘愿被磋磨。”

她拉着娥仙的手正色道:“你我皆出身宫廷,其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必多言。我一介亡国之女,此身为残身,有子为竖子,既已知其镜花水月,又何必贪恋于此?”

娥仙摇头:“你这话实属大逆,天下初定,皇兄雄心大志励精图治,你若肯,自是滔天富贵,一世荣华。何谈镜花水月?”

菀之叹口气:“我累了,二十年家国也不过毁于一夕之间,心如瓦砾,灰飞烟灭。”

娥仙停下脚步急切道:“虽说你尚无册封,但我从没见哪个嫔妃有如此盛宠,从没见皇兄对何人如此纵容。老实说,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

菀之唬了一跳,随即笑道:“你这话传到中宫那里,我可死无葬身之地。”

见娥仙不放心盯着自己,便接道:“我议亲的事足足耽搁到二十岁尚待字闺中,你不会不知吧?若真有意中人,我去求了父母便是,何苦瞎耽误工夫?”

与娥仙相处日久,菀之亦随意起来,况她深恐娥仙察觉自己与百里长青有交往一事,心虚之下语气越发恣意起来。

娥仙却也精明得紧:“此前虽未必有,但若是你来燕都之后结识的人呢?”

菀之夸张地笑出来:“我在上书房,结识谁去呢?总不能是内侍宫女吧?我却没有磨镜之好。”

她如此直白令娥仙亦为之咋舌:“看你闺秀娟好的模样,却是没少看些乡俗话本。”

想起甫入燕廷第一日便是侍寝,菀之忍不住皱了眉头。她心下明白,今日所讲,无论是在禧年宫的话,还是说与娥仙的话,乃至一言一行,都会传到赵斯勉耳中。

燕宫如一个巨大的牢笼,都城是一个更大的牢笼。举天下之大,菀之只不过在宫廷的牢笼中生活过,她好奇,昔日在黎宫中,是否也有这样一个女子,举目四角宫城的天空,希冀有一日能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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