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你累了吗？”
我摇头，喉咙发紧，没敢开口。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可我知道，现在不能哭。师父的手还搭在我脸上，指尖冰凉，力道轻得像随时会散去。我抬起手，轻轻覆住她的掌心，把那点微弱的暖意攥在自己指缝间。
“不累。”我说，“师父在，我就有根。”
她没再说话，只是指尖微微动了动，像是回应。我慢慢扶她坐直，动作极轻，生怕碰断她体内仅存的那丝气机。冷竹如今连抬手都费力，更别说站立。我从灯台旁取来轮椅——那是弟子们悄悄备下的，我没让他们靠近，独自将她小心移过去。木轮碾过石面，发出细微的响声，惊起一缕风，吹动她鬓边散落的发丝。
她靠在椅背上，呼吸浅而缓，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我蹲下身，调整扶手的角度，让她双臂能自然搁着。然后，我推着轮椅，一点点转向山门方向。
冷竹的目光一直没动，直到轮椅停稳，她才缓缓抬起眼。
前方是玉虚宗主殿群，飞檐错落，青瓦覆雪。山风卷着残云掠过峰顶，远处灵脉重新流转的微光在地底隐隐闪动。那块历经百年风雨的“玉虚宗”牌匾依旧悬在山门前，漆色斑驳，却未倾塌。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忽然，她嘴唇微启，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
“守。”
我没动，也没应。这一个字，像钉进了我心里。它不是命令，也不是嘱托，而是一种归位，一种确认——她回来了，她还在，她仍要守。
我松开轮椅把手，站起身。双腿发麻，膝盖一软，我咬牙撑住，挺直脊背。右臂衣袖下的魔纹今日格外安静，左肩旧伤却隐隐抽痛，像是在提醒我曾经历的一切。我不去管它，只将双手交叠于腹前，目光落在同一块牌匾上。
“守。”我清晰开口。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
跪在远处的弟子们猛然抬头。有人怔住，有人红了眼，还有人猛地攥紧了剑柄。他们没立刻出声，仿佛还在等什么，怕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庄严。
一名年轻弟子突然站起。他脸上带伤，道袍破损，可腰杆挺得笔直。他望着灯台这边，望着冷竹，望着我，嘴唇颤抖了一下，终于喊出那个字：
“守！”
这一声像破冰的锤。
十人应和，百人齐呼，声浪自山道层层涌上，如潮拍崖，震得石台微颤。“守——！”呼声不断，一声接一声，没有口号，没有誓词，只有一个字，在群峰之间来回激荡，久久不息。
冷竹听着，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那笑容极淡，却真实。她抬起右手，指尖朝向新灯。我立刻俯身，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掌心覆向灯焰上方。
光映在她掌中。
那道“守”字的浅痕再度泛出微光，虽不如当年炽烈，却稳定而持久。与此同时，我掌心也传来一阵温热——印记在呼应，在共鸣。这不是谁强加给我的责任，而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路。
风忽然大了些，吹动我们的衣袂。冷竹闭上眼，头轻轻倚在轮椅靠背上，像是终于可以安心歇一口气。我退后半步，立于她身后，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按住腰间剑柄。
这把剑，是我以血祭成的诛魔剑，如今静卧鞘中，不再躁动。它认我为主，也认这份“守”为道。
人群的呼声仍未停歇。有人已泣不成声，有人握拳高举，更多人只是跪在那里，反复念着那个字。他们不是在喊给谁听，而是在对自己说：我们还记得，我们未曾忘记。
冷竹的手慢慢垂下，滑落至扶手边缘。我伸手想去扶，却发现她五指微微蜷着，像是还抓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我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后，望向山门外的苍茫云海。
日头渐高，晨光洒在新灯上，青焰不动不摇，没有烟，也没有光影跳跃。它就那样静静地燃着，像一颗沉入岁月深处的心，不死，不灭。
一名年长弟子走上前来，停在三步之外。他低头行礼，声音低沉：“冷长老，若……日后魔气再起，宗门动荡，当如何应对？”
冷竹没有睁眼。
我看着他，缓缓开口：“只要有人记得‘守’字怎么写，玉虚宗就不会倒。”
他一震，随即深深俯首。
又一阵风掠过峰顶，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飞向山门。我看见冷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梦到了什么。她没有醒来，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嘴角仍带着那抹极淡的弧度。
我抬手抚平她肩头微皱的衣料，然后重新站定。
山下传来新的脚步声，更多弟子正往峰顶赶来。他们带着伤，背着断剑，有的彼此搀扶，有的独自前行。但他们都在往上走，朝着这盏灯，朝着这座山门，朝着那个被喊了千百遍的字。
我听见若瑶在身后低声说：“师父，我会守下去的。”
我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风更大了，吹得裙角翻飞，发丝拂面。冷竹的手从扶手上滑落，我轻轻接住，放进自己掌心。她的手指很凉，但脉搏还在，微弱却持续地跳着，像灯芯最后一点火种，不肯熄。
远处的呼声渐渐汇成一片，如同潮水涨至最高处，即将落下，却又一次次重新涌起。
我望着山门前那块牌匾，望着上面斑驳的“玉虚宗”三字，忽然觉得，这座山从未如此安静，也从未如此有力。
冷竹靠在轮椅上，呼吸越来越轻。她的眼始终闭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倾听。我站在她身后，按剑而立，影子被拉得很长，与她的重叠在一起，投在石台中央，恰好盖住了旧日残灯熄灭的地方。
新灯长明。
风卷着无数声“守”字吹过山巅，刮过屋檐，撞进山谷，久久不散。
我低头看她，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睁开一条眼缝，目光落在我的侧脸上。
她动了动唇。
“阿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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