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狐狸公子朝着他挑了挑眉，原本一身防备的萧慧安则是褪去了全身气势，带着点恭敬的意味道，“好，都散了吧。”
李温温一脸不敢置信，将手中的鞭子收好，三两步走到萧慧安身前，“你脑子有病？我们的比试怎么算？这人身份成谜，你就这么放他走？”
萧慧安退开一步，离她远了些，皱着眉说，“就像这位公子说的，论道比武本该点到为止，是萧某太过执着于眼前成败。这一场，我认输。”他将那金色的令牌同样给李温温看了眼，李温温亦是震惊异常，随后像是吞了苍蝇般什么话也不说了。萧慧安将令牌重新递还给狐狸公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让门下弟子送各位下山。”
一场风波化解于无形，狐狸公子笑着收回令牌，对着陆忍道，“陆兄，我也先走了，后会有期。”
陆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将手摸向脖子里垂挂的小瓷瓶。
上山时候三五成群，下山的路却只有孤单的狐狸公子和前头领路的小道士，小道士应该是被特意交代过，一路显得特别恭敬，路过上山时的那棵大柳树时，树枝上两只鸟正扑腾着翅膀飞走，留下瑟瑟抖抖的柳枝，地上的人影子却突然多出了一个。狐狸公子对那小道士说，“你回去吧。”
小道士称了声“是”便转身离去，狐狸公子摘下了一路戴着的那张狐狸面具，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少年脸来。
他看着十七八岁的样子，眉峰之间却含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尊崇之气，在陆忍面前那双含笑灵动的双眼也瞬间沉寂下来，多了份沉思和筹谋，唯有唇间一颗痣鲜红如血。若是陆忍在此，定能一眼认出，除了唇间那颗红痣，少年长了一张和沈羲一模一样的脸。
少年将那金色的令牌向上抛起又稳稳接住，对突然出现的人说，“鬼叔，你说陆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有趣的人？你可有查到他身份？”
跟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老者，棱角锋利，穿着普通的灰色布衣，一丝不苟地回复说，“他是陆子宴他爹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和陆子宴也算同父异母，陆泮晚年膝下寂寞，不久前才接了回来，听说格外看重，还将家主之位传给了他。”
少年“啊”了声，奇怪道，“那陆子宴该是恨死他了啊，可我刚刚瞧着，他倒是挺维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兄弟的。这陆忍，行事作风匪夷所思，身边还带着几个古怪的人，他能断鬼契，还有一身高超的剑术，连萧慧安都看不出出自何处，可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偌大的江湖，可比宫里有趣多了。”
被提名的陆子宴打了个喷嚏，用手揉了揉鼻子。也不知陆忍知道陆泮给他捏造的身份是他孙子，该是一副什么表情。
此时三清观里只剩下萧慧安，陆忍他们，以及那只红眼鬼，如今褪去一身戾气，魂魄不全，变得痴痴愣愣，早就没了那副可怕的厉鬼样。泪娘子哭了许久才舍得将那红眼鬼放开，毕恭毕敬地对陆忍磕了个头，“谢谢大人替我救下他，请大人帮他超度，让他，重入轮回吧。”
陆忍将陆子宴朝着前面推了把，“你去超度。”
陆子宴被推得一个踉跄，回过头看他，陆忍摆了一张一本正经的脸教训小辈说，“刚打完，我累了，你多练练。”
陆子宴只得无奈地接下了这活，毕竟离开老宅时爷爷说过要他事事都听陆忍的，他闭上眼，开始念往生咒，在泪娘子的朦胧泪眼中，那红衣鬼的身影越来越透明，他只觉一双手搁置在他的肩头，有人在对他说，“阿宴，行走世间，修习正道，靠的不是这世间习以为常的理，而是靠你这颗心，去体会人世，品察秋毫，再论是非。”
陆忍又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瓷瓶。这是一个人教给他的，沈羲那一身谦谦君子骨里埋藏的，是深入骨髓的浩然正气，是摒弃世俗的仁善之风，即使他死了，也不会磨灭，陆忍常想，沈羲带给他的，不仅是一份真挚的感情，还有他的为人之道，让他敬佩，让他铭记。
红眼鬼消失的那一刻，泪娘子也擦干了眼泪，作为一只水鬼，他流的泪委实太多了，几人脚下的地都是湿哒哒的，就连三清观上空也不知何时布了一层阴云，还未待陆子宴喘口气，陆忍便对泪娘子说，“如今你的愿望我已助你达成，你可愿重入轮回？”
众人以为水到渠成的事，却不想那泪娘子使劲地摇着头，“我不愿！”
连陆忍都惊了，以为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泪娘子抢在他们之前开口说，“我不记得我生前是什么样的人了，就连死前的那段记忆都很混乱，只记得是李家的人追杀我，刘郎为救我化作厉鬼，我想不通我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值得太原李家大动干戈的，所以至少要问一问李家的人，为何要杀我？可是我生前做了愧对李家的事？大人，我不想莫名其妙投胎，我想跟着大人，大人是好人，这世间的多看不起我们做鬼的，可大人知道，我们做鬼的，也是有情的，请大人跟我签鬼契吧。”
站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萧慧安双眉一凝，制止道，“不可，虽说你生平坎坷，可如今毕竟已经成了鬼，兄台既然反对李温温奴役众鬼，难道自己也要这么做吗？”
一直未发话的莫莫突然出声，“那不一样，我们与他，签的是双生契，他也从未奴役过我们，若是我们想入轮回，他可以立即替我们超度。”
听到双生契时，萧慧安显然也是惊诧万分，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就算是双生契，到底也是李善留下的驭鬼之术，不属正道，人属人世，鬼自是该入鬼界，将这世间的鬼驱逐超度，才是我道门之人该做的事。”
他说得严肃公正，一脸正气凛然，就像是他身上穿着的道袍，手中握着的清绝剑，都符合他的身份，年轻耀眼的三清观掌门，维护世间正道的道门砥柱。陆忍心想，沈羲，他这样子还挺像你的呢，可是我不是人也不是鬼啊……
半人半鬼的我，该何去何从呢？
陆忍突然一敛逐昼，将手点在泪娘子眉心之处，“好，我答应你。”
他又将脸转向萧慧安，“故人归来，萧掌门，请容许我与你的父亲，见上一面吧。”
萧慧安似是不解，“陆，家主，你与我父亲相识？观陆家主的年纪不过弱冠之龄，敢问是在何处，何地与我父相识的？”
陆忍见他问得一本正经，笑了笑说，“那你的父亲给你起字望归，你可知望归何人？”
萧望归，望归，望故人归……
萧慧安沉默了下，道，“是家父挚友，沈羲。京城中人皆知沈将军在北疆那场与巨戎的大战中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未有人知其下落，父亲一生牵挂好友，望归，便是取自望好友归。”
陆忍道，“所以，我去见他，就是要告诉他，沈羲的下落。”
萧慧安道，“沈将军下落是家父一生所念，既是如此，我信陆家主，我带你去见父亲。”
萧慧安的确是亲自带着陆忍去了萧家，可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萧家是将门世家，可惜子嗣单薄，萧容与只娶了李思仪一人，再无妻妾，两人老来也就萧慧安这一个儿子，又去给三清观当了掌门，手下管着一帮小道士，自然再无法从军，这将门传承也就没了人。
陆忍将莫莫他们留在了萧府外，独自一人跟着萧慧安进了萧府，他还是第一次来萧府，长长的朱红廊道上爬满了藤蔓，看过去绿幽幽的一片，红廊尽头有位挽着髻的妇人正端着汤水走来，她看着五十来岁的样子，朱颜辞镜，脸上盛满了风霜的痕迹，但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娇俏美艳，待走近了，她先是看到萧慧安，笑着问，“今日你怎么回来了？”说完才看到萧慧安身后的陆忍。
她先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有些眼熟，便多看了几眼，眼中惊色越聚越重，手中的汤水再拿不住，哐当落地，陶瓷碎片摔的满地都是，“你……你是……”
萧慧安怕母亲踩到，立即蹲下替她收拾满地的狼藉，陆忍含笑看着她，突然说了句格格不入的话，“沈清和和萧容与，他们一个是鸡，一个是鸭，于融道会上论道，实则是鸡同鸭讲。”
李思仪殷唇张大，一行眼泪自脸上滑落，“你是……陆忍……”
陆忍眼中微微动容，一别三十多年，再见故人容颜衰老，已为人妇。他说，“思仪，好久不见。”
李思仪用手捂着嘴，忽然大步朝着前方奔去，她跨着大步，步履急促，看得萧慧安一阵心惊胆战，李思仪边跑边喊，“夫君，夫君，你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书房的门自内打开，走出来一个同样五十来岁的老者，双鬓染雪，淡去了年轻时的锋利峥嵘，眉眼中只剩岁月磨平的平静淡然，早已不是那个在融道会上与沈羲争论，说天地不仁我即为天的倨傲少年，唯有左臂的袖管依旧空空荡荡。
他的目光触到陆忍，怔然许久，陆忍早已先一步走到他面前，“萧大哥，我是陆忍，南陵陆家的陆忍。”
得他一声望归，已不负沈羲与他相交一场，至少陆忍知道，这世间，还有人如他一般在思念着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一刹那的震诧过后，萧容与已恢复过来，“你，为什么三十五年过去，你还是这个样子？难道这世间真有长生不老之术？你真是陆忍？”过了会，他示意李思仪和陆忍跟他进房，让萧慧安守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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