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寂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耳膜上,压在我的心口上。
凤冠的珠翠随着我细微的颤抖,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清脆却刺骨,刺的是心骨。
顾玉池。
他就在这里。
在这座府邸的某一处。
距离我们上元之夜分别,已逾三载。
一千多个日夜里,我凭借那短暂的记忆,将他描摹了千万遍。
我,凤冠霞帔,坐在他兄长名义上的婚房里。
他,或许就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为着他病危的兄长心焦,或许也在心底,嘲弄或怜悯着这个被家族献祭的“嫂嫂”。
“嫂嫂”。
这两个字,每想一次,就是一次凌迟。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顾玉池?
当父亲告诉我,为我定下的亲事是京城顾氏的长公子时,我虽为那冲喜的缘由感到屈辱和绝望,却也曾抱有一丝侥幸。
或许,此“顾”非彼“顾”。
天下姓顾者何其多。
直到花轿抬入这朱门高墙,直到我透过轿帘缝隙,瞥见府门匾额上那御笔亲题的“顾府”二字,我才恍世惊醒。
是他。
只能是那个权倾朝野,连天子都要礼让三分的顾家。
而我的夫君,顾如珩,是他的长兄。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吹得烛火一阵慌乱地摇曳。
我猛地抬头。
会是谁?是他吗?他会来吗?
进来的,是一个老嬷嬷。
她身后跟着两个低头顺目的丫鬟。
嬷嬷的眼目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自行掀开的盖头上,眉头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少夫人,”
“时辰不早了,大公子那边……今夜需人守着,夫人吩咐了,请您卸了妆奁,即刻过去侍疾。”
侍疾。
原来,我连这一方虚假的临时空间都无法独占。
我的价值,从冲喜的吉物,迅速跌落为守夜的婢女。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两个丫鬟走上前来,开始默不作声地为我拆卸头上沉重的凤冠。
珠翠环佩被一件件取下,放在铺着红绸的托盘里。
每取下一件,我仿若就卸下了一层新娘的身份,也剥离了一层曾经的自己。
那个在江宁家中,还能对着诗词伤春悲秋,还能偷偷怀揣着一个白衣少年身影的谢烛泪。
繁复的嫁衣也被褪下,换上了一身近乎缟色的常服。
“少夫人,请随老奴来。”
嬷嬷侧身,做出了引路的姿势。
我站起身,腿脚因长时间的端坐而有些麻木。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
袖中的玉佩,在我走动时,轻轻撞击着我的腕骨,提醒着我它的存在,也提醒着我那场遥不可及的旧梦。
走出这间婚房,外面的空气更冷了些。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幢幢黑影。
府邸深广,亭台楼阁,假山池水。
这就是我今后要生活的地方。
一座无题的牢笼。
引路的嬷嬷像一道移动的影子。
我跟在后面,心,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名字所在的方向。
他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他兄长的病榻前?
还是在书房与大夫商议?
他知道我来了吗?
他知道,这个被塞进他家族里的嫂嫂,就是三年前那个戴着白狐面具、接了他玉佩的陌生女子吗?
或许,他早已忘了。
一场灯会的偶遇,于他那样的贵公子而言,不过是漫长人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那枚玉佩,或许他赠出过许多枚。
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珍藏了三年,视若性命。
穿过一道月亮门,走向更深处的一座院落。
这里的灯火明显更亮些,但空气中却是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得让人舌根发麻。
这就是长公子顾如珩的居所,“涵辉院”。
就在我们即将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对面的回廊下,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回廊的阴影下,快步走出一个人影。
月白色的锦袍,因匆忙而显得有些凌乱,下摆甚至沾了些许泥渍。
他的头发微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
但,足够了。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光线晦暗不明,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顾玉池。
三年时光,他轮廓看着变化不大,只是实在太过遥远了。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
那双曾倒映着漫天灯火、清亮如墨玉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沉重的忧虑,深不见底。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们。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目光越过引路的嬷嬷,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再次被无限拉长。
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一息,却又仿佛漫长如一整个春秋。
他在看什么?
是觉得我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吗?
还是仅仅在审视他这个命运多舛的新嫂嫂?
我应该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这是礼数。
可我的脖颈像是生了锈,无法转动。
我们就这般,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在满是药味的空气里,无声地对视着。
没有惊愕,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旧识重逢应有的波澜。
他的眼神里,只有沉重的负担,以及或许只是我臆想出来的疑惑。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
他转向我身旁的嬷嬷,声音低沉沙哑:“赵嬷嬷,大哥情况如何?”
“回二公子,大夫刚施了针,眼下暂且稳住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不再看我,径直快步走进了涵辉院的正房。
月白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便消失在那片阴影里。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我说一个字。
他就这样,出现了,又离开了。
像一阵风,吹皱了一池死水,然后了无痕迹。
而我,像一个被定格在戏台上的丑角,还维持着方才的姿态。
“相见时难别亦难”。
原来,最痛的别,不是长亭送别的挥泪,不是天涯相隔的思念。
而是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却已是天涯。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叔嫂这名分铸成的天堑。
只是这短短的一瞥,无声的交错,便已为我们之间,画下了一道永世无法跨越的鸿沟。
别矣。
难的不是离别这个动作,而是此后余生,都要活在这别后的身份与距离里。
“少夫人,请。”赵嬷嬷的声音,将我惊醒。
我缓缓转过头,跟着她,迈过了涵辉院那高高的门槛。
正房里药味更浓。
里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丫鬟低低的劝慰声。
我被引到一张梨花木椅旁坐下,赵嬷嬷低声道:“请少夫人在此守候,若大公子有何需求,即刻唤人。”
我点了点头,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
她们退了出去,将我独自留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敲打着窗口,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春蚕在啃噬着桑叶。
丝方尽。
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高几上,一盏静静燃烧的白烛上。
那烛火,在从门缝渗入的微风中,顽强却又徒劳地摇曳着。
泪始干。
这一夜,红烛燃尽,春蚕丝断。
而我,谢烛泪,从踏入这涵辉院的那一刻起,便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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