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烬

那死寂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耳膜上,压在我的心口上。

凤冠的珠翠随着我细微的颤抖,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清脆却刺骨,刺的是心骨。

顾玉池。

他就在这里。

在这座府邸的某一处。

距离我们上元之夜分别,已逾三载。

一千多个日夜里,我凭借那短暂的记忆,将他描摹了千万遍。

我,凤冠霞帔,坐在他兄长名义上的婚房里。

他,或许就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为着他病危的兄长心焦,或许也在心底,嘲弄或怜悯着这个被家族献祭的“嫂嫂”。

“嫂嫂”。

这两个字,每想一次,就是一次凌迟。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顾玉池?

当父亲告诉我,为我定下的亲事是京城顾氏的长公子时,我虽为那冲喜的缘由感到屈辱和绝望,却也曾抱有一丝侥幸。

或许,此“顾”非彼“顾”。

天下姓顾者何其多。

直到花轿抬入这朱门高墙,直到我透过轿帘缝隙,瞥见府门匾额上那御笔亲题的“顾府”二字,我才恍世惊醒。

是他。

只能是那个权倾朝野,连天子都要礼让三分的顾家。

而我的夫君,顾如珩,是他的长兄。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吹得烛火一阵慌乱地摇曳。

我猛地抬头。

会是谁?是他吗?他会来吗?

进来的,是一个老嬷嬷。

她身后跟着两个低头顺目的丫鬟。

嬷嬷的眼目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自行掀开的盖头上,眉头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少夫人,”

“时辰不早了,大公子那边……今夜需人守着,夫人吩咐了,请您卸了妆奁,即刻过去侍疾。”

侍疾。

原来,我连这一方虚假的临时空间都无法独占。

我的价值,从冲喜的吉物,迅速跌落为守夜的婢女。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两个丫鬟走上前来,开始默不作声地为我拆卸头上沉重的凤冠。

珠翠环佩被一件件取下,放在铺着红绸的托盘里。

每取下一件,我仿若就卸下了一层新娘的身份,也剥离了一层曾经的自己。

那个在江宁家中,还能对着诗词伤春悲秋,还能偷偷怀揣着一个白衣少年身影的谢烛泪。

繁复的嫁衣也被褪下,换上了一身近乎缟色的常服。

“少夫人,请随老奴来。”

嬷嬷侧身,做出了引路的姿势。

我站起身,腿脚因长时间的端坐而有些麻木。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

袖中的玉佩,在我走动时,轻轻撞击着我的腕骨,提醒着我它的存在,也提醒着我那场遥不可及的旧梦。

走出这间婚房,外面的空气更冷了些。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幢幢黑影。

府邸深广,亭台楼阁,假山池水。

这就是我今后要生活的地方。

一座无题的牢笼。

引路的嬷嬷像一道移动的影子。

我跟在后面,心,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名字所在的方向。

他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他兄长的病榻前?

还是在书房与大夫商议?

他知道我来了吗?

他知道,这个被塞进他家族里的嫂嫂,就是三年前那个戴着白狐面具、接了他玉佩的陌生女子吗?

或许,他早已忘了。

一场灯会的偶遇,于他那样的贵公子而言,不过是漫长人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那枚玉佩,或许他赠出过许多枚。

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珍藏了三年,视若性命。

穿过一道月亮门,走向更深处的一座院落。

这里的灯火明显更亮些,但空气中却是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得让人舌根发麻。

这就是长公子顾如珩的居所,“涵辉院”。

就在我们即将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对面的回廊下,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回廊的阴影下,快步走出一个人影。

月白色的锦袍,因匆忙而显得有些凌乱,下摆甚至沾了些许泥渍。

他的头发微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

但,足够了。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光线晦暗不明,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顾玉池。

三年时光,他轮廓看着变化不大,只是实在太过遥远了。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

那双曾倒映着漫天灯火、清亮如墨玉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沉重的忧虑,深不见底。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们。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目光越过引路的嬷嬷,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再次被无限拉长。

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停留了或许只有一息,却又仿佛漫长如一整个春秋。

他在看什么?

是觉得我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吗?

还是仅仅在审视他这个命运多舛的新嫂嫂?

我应该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这是礼数。

可我的脖颈像是生了锈,无法转动。

我们就这般,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在满是药味的空气里,无声地对视着。

没有惊愕,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旧识重逢应有的波澜。

他的眼神里,只有沉重的负担,以及或许只是我臆想出来的疑惑。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

他转向我身旁的嬷嬷,声音低沉沙哑:“赵嬷嬷,大哥情况如何?”

“回二公子,大夫刚施了针,眼下暂且稳住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不再看我,径直快步走进了涵辉院的正房。

月白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便消失在那片阴影里。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我说一个字。

他就这样,出现了,又离开了。

像一阵风,吹皱了一池死水,然后了无痕迹。

而我,像一个被定格在戏台上的丑角,还维持着方才的姿态。

“相见时难别亦难”。

原来,最痛的别,不是长亭送别的挥泪,不是天涯相隔的思念。

而是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却已是天涯。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叔嫂这名分铸成的天堑。

只是这短短的一瞥,无声的交错,便已为我们之间,画下了一道永世无法跨越的鸿沟。

别矣。

难的不是离别这个动作,而是此后余生,都要活在这别后的身份与距离里。

“少夫人,请。”赵嬷嬷的声音,将我惊醒。

我缓缓转过头,跟着她,迈过了涵辉院那高高的门槛。

正房里药味更浓。

里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丫鬟低低的劝慰声。

我被引到一张梨花木椅旁坐下,赵嬷嬷低声道:“请少夫人在此守候,若大公子有何需求,即刻唤人。”

我点了点头,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

她们退了出去,将我独自留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敲打着窗口,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春蚕在啃噬着桑叶。

丝方尽。

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高几上,一盏静静燃烧的白烛上。

那烛火,在从门缝渗入的微风中,顽强却又徒劳地摇曳着。

泪始干。

这一夜,红烛燃尽,春蚕丝断。

而我,谢烛泪,从踏入这涵辉院的那一刻起,便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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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浮生淬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