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丛又换了个坐姿,这次坐得更直、姿态更自然,说:“说重点。”
“一种幼年时很漂亮、但成年后长相极其怪异的山羊。”
元呈给这动物下了个最具代表性的结论,并迅速在网上搜出几张照片,一一给他过目,动作快得令周围人们觉得眼花缭乱。王了摘了眼镜,端起茶杯,不动声色地带着椅子向后退了退,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观赏这出明争暗斗的好戏。
有意思。
两个人都够倔的。
“依据?”
“感觉。”
还是似曾相识的对话。
林丛当然有所察觉,并且察觉出元呈是故意在复刻当初的情景,过剩的逆反心理猛然爆发。他冷笑着摇摇头,不发一言,只带着淡淡的笑意,盯紧了眼前人的双眼,无声无息地跟他较上了劲。
笑意温暖,目光却锐利。
——他倒要看看,要是不接话,元呈这出戏打算怎么演下去。
令他愈发愤怒的是,元呈破天荒地没有任何退让。他像读不懂空气中僵硬的气氛,依旧坚定地看着他,不进亦不退。
一秒,两秒。
林丛的冷笑快绷不住了:
——搞什么,怎么这么倔,还是冲着他?
反了天了这是!
明明几个月前,还没有犟到这个地步的——这么短的时间,能把人惯成这样,林丛半是愤怒、半是焦虑地想,做师父的,也是失败到足以遗臭万年了。
——呸,还不是跟你学的?林丛骂自己一句。
好在,沉默只持续了不足六秒。
元呈最终还是开口,虽然语气依旧有些硬:“——能为方峻茂的、从连环杀人案中开脱而出谋划策的人,您觉得,他会是玫瑰,还是文明的悼念者?”
“——那么,山羊,就像是个好的选项吗?”
元呈似乎正等他这一句,闻声,立刻换出个颇为无辜的眼神,跟着一歪头,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提出可能性而已,主动权在您,林队。”
目光澄澈,语气真诚,要不是方才一直针锋相对,差点就被蒙骗过去。
林丛被他的神情噎住,望着他貌似纯良委屈的脸,除了一瞬的茫然,接下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操,都他妈这时候了,装什么无辜啊!
当初从一队领过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狗东西平时看着人畜无害、背地里长八百个心眼啊!
——连篇不带脏字的脏话已经堆在嘴边,林丛深吸一口气,奈何,对面的神情实在过分真诚乖巧,他抬眼望见的一瞬间,竟不忍心拿这话来脏他的耳朵。
长叹一口气。
飞速思考一阵,林丛给自己找到的台阶是:
状若无意地揉了揉脸,接着直起身来,冷静地转头、看向穆百之,说:“——乐乐,你觉得呢?”
穆百之正走神,被他这不轻不重的一声叫回来,虽连问题都没听清,但顺口便答:“值得考虑。”
她答得太顺畅,神情又心虚,在场的人自然全能听出她是随口胡诌。
——好在,这句话的内容并不重要。
林丛点点头,扫视周围一圈,说:“还有问题吗?”
频率不一的摇头。
“——那么,任务照常。这个什么……‘大马士革’,那就还是王了……”
他望过去,没防备,被王了唇角挂着的、和煦又温暖的笑意吓得一激灵。
搞什么,一个不留神,怎么这边又疯了一个。
那人坐在最远处,貌似正看着他的方向,又貌似还有所偏差——林丛略一思考,突然意识到,他目光所聚焦之处,是……
穆百之。
……等一下,谁——乐乐?
这又是……什么表情?
等等,不会是……
念及此,林丛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
这怎么行,孩子还小!
他清清嗓子,说:
“——王了,还是你查。”
王了闻声,点了点头,慢慢悠悠地把嘴角压下来,却还留着个似有还无的弧度,捉摸不定,看得林丛心惊肉跳。
不对劲,相当之不对劲。
林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没想到,之前答应他调过来、又主动带着他融入工作,竟然是引狼入室了——
等等,这么说,这狼……是不是早有企图?
林丛又瞥了一眼王了唇边挂着的笑,觉得浑身发冷,甚至连方才会议中的不快,都短暂地抛之于脑后。
——不行,越想越后怕。
“好了,散会。”
眼看得组员们作鸟兽散,连一向懒懒散散、慢慢悠悠的王了都收好了茶杯,林丛瞅准时机,正准备站起来,却忽然被方才所忽视了的、正坐在眼前的人结结实实地挡住视线。
那人身板宽阔厚实得惊人,眼睛却亮得很无辜,大声又坦诚地说:“林队,我有异议。”
林丛本就心神不宁,被他拦得更是一恼,刚欲发作,又瞥见门口还有几人没离开会议室,闻声,个个都竖起耳朵、转过头来看他们,满脸好奇。
——像一群鬣狗。
林丛脸一冷,沉声道:“看什么,你们也有异议?要不,也过来坐下跟我说说?”
本来挤在门口的几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赔了个笑,立刻争先恐后地溜了出去。
王了本已经走了一半,等门口人散尽,这才一手抱着笔记本电脑,另一手端着茶杯,无声无息地跟了出去。
整间会议室,顷刻间,便只剩下元呈与林丛二人。
“什么异议?”
元呈认真说:“林队,我不想查监控,我想跟您一起,推理整个案子。”
林丛失笑,道:“莫名其妙——难道这几天,我禁止你推理了吗?”
元呈不为他一个又一个的小动作所动,也不将他话里话外的讽刺听进心里,只坐得端正,认真地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您可能误会了,我的重点,是:跟您一起。”
林丛言不由衷地明知故问:“为什么?”
元呈支着耳朵,听出话有转机,立刻活跃起来,条理分明地梳理道:“首先,我认为专案组最近的工作速度比起刚开始时有所降低,而最初时,我就是跟您一起在推理案子,所以,我认为跟您一起能够加快破案的速度;其次,监控筛查目前已经进入收尾阶段,相关总结最晚明天下班前就会有呈现,我重新恢复推理工作,不会导致其他问题。”
林丛望着他,右手食指不自觉地点了点:“——最后呢?”
十分意外的,前两条都十分合理——
不仅仅是合理。实际上,林丛自己亦察觉出破案太慢,正陷在无穷无尽的焦虑中。
该是快些的时候了。
——然而,当他听出元呈话里话外,似乎还有个“最后”时,心下忽然不自觉地发紧。
残存的直觉告诉林丛,那个尚未出口的“最后”,其实归根结底,才是元呈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鲜少相信自己的直觉,但这次,直觉没有说谎。
元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执拗、薄唇微抿,似乎是在将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切情绪尽收眼底,却始终不动声色,令人无从生怒。
林丛第一次觉得,元呈像一渊湖水。清澈,幽静,看似和善温顺。只有踏进去、猛然坠进深水,才可能意识到危险——
为时已晚。
他说:
“——最后,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和您一起工作。林队,您不是说,要收我当徒弟的吗?——林队,师父可以一直不理徒弟吗?”
林丛垂着头,装作不为所动。
心已经乱得像每一块光荣下岗的猫抓板。
该来的,总是躲不开。
有什么拒绝他的理由呢?
太合理了,根本没有。
尤其是最后一句,几乎直叩林丛内心深处。
——当然不可以,林丛,你自己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的时候,最怕的,不就是师父不理你了吗?怕被抛弃,怕被讨厌,怕别人知道了指指点点,怕好不容易认识了个崭新的地方、又被迫要逃……
他是师者,怎么可以,再让自己的徒弟,因同样的事而彷徨?
——就算退一万步讲,当师父的,又怎么可能真的把自己的徒弟抛下不管?
——那样,他还是他一直以来,想要成为的人吗?
可是看向面前的人,他又总觉得心虚。
元呈知道,他也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远不止一句“一起工作”那么简单。
他心中所想的不是,林丛听在心中的同样不是。
——这一切的一切,如果真有那么简单,那么,这一场疏离、这一场矛盾,这一场双向的纠结,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可,当他们发觉需要做个了断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回头。
元呈装着傻问的,又何止是师徒相处之道这般简单:
——要一起工作,然后呢,还要一起做什么?
他不该想得那么远,可,如果徒弟已经想了,做师父的,又怎么可能不去想那么远?
——可是,元呈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期待他能给出一个理想的答复。
林丛太清楚,自己不忍心望着那双眼睛撒谎,一如不忍心以狠话伤他的心。
“——要想好。”
元呈点点头,神情坦然。
明明是元呈的决定,可见到他郑重其事地点头,林丛却觉得自己比他还紧张。
喉结一滚,他终于说:
“——这是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元呈看着他,认真道:“我绝不反悔。”
林丛深呼吸两次,望着元呈的目光复杂变换。
末了,终于长叹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用最轻、却又最认真的语气,说道:
“好,我答应你——我向你发誓。只要我还是你的师父,以后……就一起……
“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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