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月黑风高。
夜色浓重,把世间一切光亮吞没。
半梦半醒之间、被熟悉的语音通话的提示音吵醒时,方峻茂浑身一颤,不由得心下一慌。
——这个时间,这个铃声,多半不是好事。
果不其然,他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问出一句“怎么了”,先被对面,那熟悉的、被变声器扭曲过的声音抢了先机,说:
“出差时出了点意外,我会晚回去几天,这里信号不太好,最近,可能没办法再联系你了。”
原本半睁半闭的双眼,在听到这句话后猛地睁大。
方峻茂用力揉了揉眼,一骨碌坐起来,说:“出什么事了?”
“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对面的人略一犹豫,沉默间,微弱的电流声在耳畔响起。
他说:“注意身体。我很快就回来。”
方峻茂将手机从耳畔拿开,忐忑不安地看着屏幕上浮现出“通话已结束”一行大字,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出了点意外?
——什么样子的意外,又是多大的意外?是能解决的意外,还是不能解决的意外?情况比较复杂,是真的复杂,还是一种让他远离事件中心的托词?
还有,他竟然额外叮嘱他,要注意身体……
难道,新的风暴,这么快就又要到来了?
方峻茂越想越觉得后怕。
几乎只是须臾之间,他便冒出一身冷汗。汗水打湿他脸颊边的碎发,方峻茂下意识地将自己抱成一团,以抵御这由内而外的、难以控制的寒意。
是的,他是不怕死。可是,倘若一切暴露,那到时候死去的、以及生不如死的,又岂止是他一个人?或者说——
——元蕖怎么办?
脑海中映出那张刻在心底的脸,方峻茂本能地抱紧了自己,过分用力,连双臂都跟着发抖。
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毁灭,但元蕖不行!
如果不是遇见他,方峻茂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活到今天。
他会在那个异常寒冷、滴水成冰的冬天离开,带着一副被诊断出精神分裂症的脑子;他会走进冰冷的海水里,让那些刺骨的寒意将自己吞噬殆尽;他会毫不犹豫地走向死亡,在承受了二十年的非人的虐待和谩骂之后——
但,元蕖出现了。
方峻茂微微放松了用力到发白的手指,试着用力深呼吸。
就算真的有一天,一切都浮出水面、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将元蕖从整个故事中推出去。
这一切,本就不该与他有关。方峻茂本就是将死之人,但元蕖不是。
他主意已定,翻身下床,又一次扶着扶手、沿着台阶,走向那个不为人知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地方。
“邢锐给我打电话了。”
他推开门时,陆追正伏案勾勾画画、似在绘制着什么精细的图案。闻声,他从层层叠叠的草稿纸中抬起眼来,饶有兴趣地问:“他说什么了?”
方峻茂将方才语音通话中的内容和盘托出。陆追转了转手中的铅笔,又紧盯着他心不在焉、异常苍白的脸,忽然笑道:“你不是早就嫌专案组进程太慢了吗?瞧,这不就快起来了?”
神情太坦然,几乎令人疑心是自己太过紧张。
方峻茂拖了凳子、坐在他对面,又不自觉地抬起一只脚踩着凳面,蜷缩着,道:“邢锐的行踪一直在警察的监视之下,临时趁乱骗过去还有可能,但,总有一天,警察会发觉,那个老头是死在他手里。”
陆追望着他,道:“然后呢?”
方峻茂愣了愣,反问道:“什么然后?”
“发现人是他杀的,那又怎么样?”
陆追轻蔑地笑笑,满眼是藏不住的嘲讽与狂傲:“没有他,一切依旧可以照常进行。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最后一个鱼饵。”
方峻茂震惊地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先惊讶于他的淡定,亦或是惶恐于他的狂傲。可是,犹豫几秒,最终说出口的,却是:
“你知道的,邢锐的剧本,还没有送来。”
陆追将手稿向面前一堆,复又拿了张新纸,垂下脸去,一面勾勒,一面道:“上次你拿回来的部分,框架已成。剩下的部分,我们也能做。”
方峻茂诧异地挑了挑眉,顺手一推眼镜,恢复了几分素日的平静,说:“什么叫‘我们’?你在命令我?——陆追,你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陆追并不在意他语气中的不善,手上不停,面色依旧平静道:“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过往的行为败露。”
方峻茂对此嗤之以鼻,理了理头发,道:“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尝尝牢狱之灾的滋味。”
陆追不言。
他依旧专心地绘着手中的图纸。至此,大致形状已经明晰,是三个人立于舞台之上,最前方一人面冲观众席,另外二人隐于两侧的一幅舞台侧写。
方峻茂同样不言。他将另一条腿也曲起来,双臂平叠在膝上,将下巴搁在上面,不声不响地望着他,眼神中,是病态又诡异的平静。
太安静,仿佛方才彼此踩着生命红线所发出的威胁,只是一场梦。
——只有彼此心知肚明,他们是两个棋逢对手的疯子。
不过,陆追同样清楚,如果单论精神异常,他还屈居方峻茂之下。何况,他此刻正身处方峻茂的领地,一切行动,还是理当谨慎。
他状若无意地拿了橡皮,道:“算我莽撞了。剧本,我会自己完善。”
方峻茂像并没听到他说什么,依旧平静地望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半晌,才忽然道:“陆追,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陆追手中忙碌不堪的笔终于停下轨迹。“什么事?”
方峻茂认真地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一天,警察掌握了关键证据、要来逮捕我,你能不能赶在他们之前,先杀了我?”
陆追歪了歪头,认真地建议道:“你可以自杀。”
方峻茂摇摇头,目光依旧单纯,并不似有什么圈套,掰着手指,道:“那不行,我自杀,元蕖肯定也会自杀。只有是你杀了我,他才能活下去。他不能死,他得好好活着,最好长命百岁。”
陆追轻笑,摇了摇头,嘲他心思幼稚。
不过爱了一年,就坚信自己能够左右爱人的生死,这想法未免太天真了些。
眼下信息时代,满大街情窦初开的初中生,都不至如此痴傻。被爱?多可笑的幻想。
但,他并未将这些说出口。陆追垂下头,只敷衍地说:
“看我心情。”
方峻茂却并不觉敷衍。他站起身来,难得真诚,临走之前,一字一顿,认真说:“那就多谢了。”
他关上了房门。
另一边,专案组抵达又一个现场。
“我们在河流沿岸发现了拾荒老人的尸体。根据现场判断,凶手先是用某种锤状钝器,对老人后脑处进行了击打,在老人倒地后,又用匕首一类的刀具,造成了心脏处的致命伤。在老人彻底死亡后,又对老人的头部再次进行数次击打,直至造成头骨碎裂、面部几乎丧失辨别度。”
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野草走向现场的林丛闻声一愣,说:“这个手法……”
元呈紧跟在他身旁,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但不语,像大狗,安静又热切。给不明真相的人看在眼里,或许还以为是求教心切——
——事实是,从开会结束、二人冰释前嫌开始,他就一直是眼下这幅德行了。
林丛自动忽视身旁的目光,道:“不像是陆追的风格。”
元呈无言,倒是另一侧同样艰难跋涉在草中的小刘搭话,说:“林队,那天晚上,邢锐曾短暂地从hidedusk中消失,为时四十分钟左右。”
林丛猛地驻足看他,眼神锐利,沉声道:“那天你怎么不说?”
小刘被他盯上这一眼,顿时浑身一紧,险些连话都忘了怎么说:“林、林队,您也是知道的,这种非正式、无目的的跟踪,偶尔中断几十分钟、甚至两三个小时,是、是非常常见的……”
林丛深吸一口气,本来是要骂人,想来想去,终究还是长叹一口气。
算了,木已成舟,这种失误,什么时候骂都来得及,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凶手。
“他再出现,是在哪里?”
小刘抓住这一线转圜余地,连忙道:“还是hidedusk。”
“这里离酒吧有多远?”
“最近的一条路,车况好的话,不算停车时间,十几分钟就行。”
元呈眨了眨眼,看看满脸紧张的小刘,再看看若有所思的林丛,大着胆子,说:“十分钟杀一个人,还能处理好凶器,时间是不是太紧张了?”
“还有一件事。”来到尸体旁,林丛依旧皱着眉头,四下望了望,说,“这种杀人手法,留下线索的风险太大了。稍有不慎,死者的血液就有可能溅到凶手的衣服上。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十分钟里,还要包括更换衣物的时间。可是在这个过程中,衣服和凶器上的血,又非常容易留在其他地方。无论怎么想,这都是非常鲁莽的举动。”
能做得出前面这么多逻辑缜密的案子,此人不该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可是,这里,不仅有一具线索庞杂、信息量巨大的尸体,细细向四周看去,还有不少蛛丝马迹——
比如不远处的鞋印,比如尸体上藏着的、验尸时很容易发现的种种线索。
不,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除非……
林丛望着草叶上遗留的血迹,皱了皱眉,半哑着嗓子,说:
“——除非,这一次,与集装箱那次,是同一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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