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当夜,元呈家小区内,车上。
路灯昏黄,仿佛飘飘然融化在梦乡。
普通小区规模,楼层不算太高,建筑不算太老,通勤不算太远,邻居不算太吵,对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而言,算是最好的租房去处。
元呈眯起双眼,恍惚间,错觉自己变成西点店柜台里的面包,成色良好,烘焙得体,浑身上下,散发柔软又懵懂的香甜气味,是最新品抹茶风味。
他觉得有趣,便将这话轻轻道出,声音轻柔得几乎令人听不清。
“我需要单独去找邢锐聊聊。”
林丛垂着头,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然后给他一个完全文不对题的回复。
——不,不仅仅是文不对题那么简单,去找邢锐?
元呈从幻想中挣脱出来,复又睁开了双眼,望着林丛轮廓清晰的侧脸,诧异地问:“为什么?”
强烈的痛感淹没咽喉,林丛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喉结处,哑着嗓子说:“我们对他……了解得实在太少。”
元呈歪了歪头,反驳道:“我们已经监视了他很久,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人际关系,都已经掌握得很清晰了。林队,您如果是觉得他嫌疑很大,可以讯问他,用不着单独登门。在警局的环境下,没准,还能有更准确的收获。”
林丛轻轻摇了摇头,说:“打草惊蛇。”
元呈不由得轻笑一声,道:“难道您自己上门,就不会打草惊蛇了?”
他的眼睛本就清澈干净,又经这一笑,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是亮得惊人。林丛侧过脸来,明明已见了多次,依旧被他的双眼短暂地晃得一出神。
他当然不知,元呈也是同样的反应。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如果要说是以个人身份上门,要分出些不同,总也要是熟人才行——可是,您和他,算得上熟吗?”
元呈望着他,眼神坚定、用词坚硬,却又实在称不上强硬,反而温柔得像一汪湖水——也是,林丛的思维忽然无端端飞出几百里,小学语文书不是教过吗,湖水就是波光粼粼的,正巧,元呈的眼睛也是。
话是如此,林丛依旧不肯退让,反驳道:“多去几次,不就是熟人了?”
“是吗?可能用不了那么久,邢锐的犯罪证据就会浮出水面。”
“——这么自信,能在三天之内找到证据?”
——哎,等等,聊着聊着,怎么突然冒出个三天的期限?
元呈启唇,复又犹豫片刻。
——但,也仅仅是片刻。
像划亮火柴,他的眼眸立刻便亮起来,说:“能!”
林丛偏了偏头,意识到他这话的动机不纯,不觉便唇角上扬、虎牙微露,挑出个多少掺些坏劲的微笑:“喂,你不会以为,只要能找到证据,我就不去了吧?”
元呈很诚实地望着他,有意无意地睁大了眼睛,问:“不是吗?”
“当然不是。该去我还是会去——”
闻言,他的神情顿时且明显地失望起来。林丛顿了顿,这才说:
“最多,让你等在楼下。”
方才还失望如狗血剧心碎男主角的人马上恢复原样,迅速抬手蹭去眼尾挂着的颗泪珠,乖乖道:“好吧,那可以。”
……林丛差点以为自己是累出幻觉来了。
“明天电话通知你时间,赶紧回去休息吧。”
元呈应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解开了安全带,刚下车,走出还没有两步,忽然又听见林丛在后面叫他。他回过头去,见车窗降下来,林丛双臂交叠趴在上面,放松地半眯起眼,说:
“你是抹茶面包啊……那,我是……嗯,刚出炉的橘子味夹心饼干?”
砰。
元呈的心跳多了一拍。
“喂,邢老师,我是林丛。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聊一聊。”
“当然有空。在哪里碰面?”
“随意。”
话是这么说,但,邢锐会把地点定在他家里,这倒是林丛没想到的。
不过这样也好,林丛想,全当去做一次排查了。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起。
邢锐一开门,就看到林丛手里提着一打啤酒,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神情放松,一副活泼开朗没心没肺的样儿,说:“邢老师,我可以进来坐吗?”
不明情况,当然是先装傻最保险。
邢锐后退半步,空出玄关来,笑道:“当然。”
邢锐家里收拾得很整洁,空间规划也相当优秀,房子虽然仅仅九十多平,却也显得宽敞舒适,颇有居家的生活气息。
林丛将整个房间迅速扫视一圈,确认这房子里没什么别的玄机,这才恢复了刚刚进门时的从容,说:“邢老师,你不介意我在你这里喝酒吧?”
“怎么会介意?”邢锐领他到餐桌前坐下,顺手又递给他一把酒瓶起子,才说:“没想到林警官会大驾光临,来找我做什么?”
“非得想做什么才能来找你吗?”林丛动作熟练、手脚麻利,一边开瓶,一边心平气和地说,“我就是想来聊聊天而已。邢老师,你也别紧张——你喝吗?”
邢锐摇了摇头,“不了,林警官大驾光临,我想,我还是别喝得醉醺醺的比较好,省得误事。”
林丛点了点头,又说:“可是,我听您附近的邻居、关系近些的同事们说,您喜欢喝酒,而且酒量很不错,几杯啤酒而已,不至于误事吧?”
邢锐笑笑,端出一盘炒花生,揭了保鲜膜,放在桌上,说:“那是平时。林警官是客人,我可不敢怠慢。”
警官二字,听来分外不顺耳。
林丛面色不改,手上却警惕地摸了摸别在身后、用背包遮着的枪:“好吧,那就不难为你了。”
所幸自己的酒量不算差,桌上的花生多少也还算个下酒菜。他仰首喝了几口,三分之一瓶啤酒下肚,才略微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邢老师,你是一个人住吗?”
“是啊。”
“都这个年纪了,离了婚,就没打算再找一个?”
步入过婚姻的、至今还膝下无子的、生活条件还算小康的中年人,尤其是中年男人,说没有其他想法、不想赶紧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谁信?
但,这些年,邢锐的感情生活,却一直平静如一潭死水。
若不是皇甫志仁回国、从她的口中得到了二人婚前婚后的那些真相,林丛或还不至于如此武断。可在皇甫志仁的叙述中,二人离婚,本就是因为多年来生育理念不同、外加身体情况,导致一直膝下无子,离了婚,邢锐又怎可能平白无故地单身至今?
邢锐平静地摇了摇头:“没有。曾经谈过,分了,就一直单着了。”
“啊……那……”
林丛刚要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一转话锋问些别的,却不曾想被邢锐敏锐地抓住了话头,反问道:“林警官呢?你也是单身?”
“是。干我们这行的,每天在外忙碌,也不怎么着家,常常还会有生命危险……成家,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是个不负责任的做法。”
他嘴里难得跑出句实话。邢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道:“这样啊,真是辛苦了。”
林丛把空酒瓶放在脚边,丝毫没看到邢锐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的笑意。他只是接着说:“可是邢老师,为什么你的同事说经常看见你在给别人写信呢?”
“哦,那是写给我弟弟的。”
林丛来了兴趣,说:“哦,你还有个弟弟?”
“对,不过很小的时候失散了——我很少对外人提起他,林警官,你可是第一个。”
林丛敷衍地点点头,刚欲客套性地安慰几句,却被一个念头猛地撞了一下:
小时候走散的弟弟……两个人……兄弟……没人见过……
林丛开了第二瓶酒。
“——不会是双胞胎吧?”
他觉得自己声音都在抖。
邢锐故作惊讶地向后一仰,道:“林警官真是聪慧过人,这种问题都能猜到。”
林丛心里咯噔一下,抬首看向对面的人。
那男人平静地盯着他,眼里的笑意味深长,像是顽童在欣赏自己抓回来的猎物在囚笼中挣扎,像棋手早前布下的一步闲棋忽然派上用场时的得意,像……
像一年前,陆追把一切都坦露于他时,真诚却狡诈的笑。
——他猛然意识到,邢锐没有说谎。
头顶仿佛有铡刀摇摆的冷风,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来、结结实实地砍在他的脖颈上。
——他知道那对失踪的双胞胎像谁了!
林丛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把枪。
“别紧张,林警官。”邢锐眼中毫无惧意,反而把身子微微前倾离他更近了一些,“你如果想走,随时可以离开——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对不对?你问过的,我对我的学生,从来不撒谎。”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邢锐不会说谎,陆追不会说谎,尸体和证据不会说谎,会说谎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12·7案也好,3·11案也罢,还有他这次自以为周全的试探,哪一次,不是他自作聪明地对陆追撒了谎,然后受到了血的教训?
林丛打了个寒战。
元呈说得对,他本可以不这么做。
可他自以为问得出独一无二的答案,自以为能够抢在证据出现的前一步确定邢锐的罪行——
自以为是,难怪会走进邢锐的圈套!
他站起来,转过身想走,邢锐忽然起身拦住他:“林警官,请等一下。”
林丛的心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他突然很想给元呈打电话。
他看着邢锐向他走过来,一步,两步,几乎可以把他抵在墙上、听到他过快的心跳声时,才说:“下一次,请记得把录音设备藏在隐蔽一些的地方,不然很容易被人偷走的……”
林丛一愣,邢锐把不知什么时候从桌下摘下来的微型监听设备轻轻放在他口袋里。
此情此景,他已无甚可辩解的——这监听设备,倘若认真计较起来,会是他工作的重大错误。当然,这一天的重大错误,还远不止这一项。林丛仰起脸,赔了个笑,立即贴着墙逃之夭夭。
邢锐把房门带上,这才慢条斯理地回到沙发上,望着搁在一旁的玩偶的眼睛,像自言自语,又像聊天,道:“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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