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锐一脸诚实,将“记不清”三字说得云淡风轻,颇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若非案发过程清晰明了,大概,无人会将这神情同一桩残忍至极的杀人案相联系起来。
林丛沉住气,继续说:“说说案发经过吧。你在哪里喝的酒,杀了人之后,又去了哪里。”
“在hidedusk酒吧——就在玉藤山脚下。那天太晚了,我就想着在附近住下,偏偏那附近的民宿、旅馆那天全满了,没办法,我只能再把车往外开,找其他的旅馆,反正只是想对付一宿而已……”
“——你去恒安河河道上找旅馆?”
林丛打断他,冷嘲热讽道。
邢锐像早料到他会这么问,眨了眨眼,说:“这个我倒是还记得,我把车停在那地方,是因为发现前面不远处正在查酒驾。”
元呈哼了一声,道:“明知道酒驾,还开车出来找住处?”
面对二人冷嘲热讽的神情,邢锐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平静地解释道:“酒驾嘛,毕竟不是百分之百会查到,查不到,就没人知道。而且,我还没醉到开不了车的地步。”
他的歪理倒是多。
“继续说,停了车之后呢。”
“之后?之后……哦,对,之后我就在网上搜附近的旅馆,还打了两三个小旅馆的电话,结果,要么无人接听,要么没有房间。我只能继续找,但手机忽然没了信号,加上我听见有人敲车,所以,我就下了车。
“敲我车的就是那个死老头。也不知道他哪里的口音,说的话我听都听不懂,比划了半天,好像是说,我的车把他的什么东西给碾了。我看了,就是几瓶水,还有些吃的,我想赔他钱,但这老头没有手机,我呢,又没有现金,这老头就不乐意了,非让我补偿他不可。我们语言不通,他又动手,一来二去,就打起来了。”
邢锐说得情真意切,说到最后,还泪眼朦胧、频频叹息,做出一副忏悔的样子:“唉,其实不至于的,要是能好好说的话……唉……”
林丛很想冲他翻白眼,但扫了眼摄像头,忍住了。
浮夸的演技,和毫无漏洞的口供。
若说邢锐前来自首之前没有提前想好对策,他是不信的。此人过往就常常替校话剧团撰写剧本,要写出这样夸张但符合基本逻辑的台词,并非难事——何况,人确是他杀的,他要隐瞒的,不过是事情的起因。
短暂的沉默后,元呈问:“那么,作案后,你为什么要返回hidedusk,而不是继续寻找住处?”
“我当时吓蒙了,根本不敢再在那地方停留。我不知道能住到哪里,又实在不敢停下脚步继续找,只能原路返回。”
元呈蹙眉,道:“衣服呢?”
邢锐似乎一愣,下意识地反问:“衣服?”
元呈敲了敲桌子,提高音量,严肃道:“你作案时穿的衣服!邢锐,别装傻,监控录像显示,你回到酒吧时,换了一身衣服!那套被换下来的衣服呢,你丢哪去了?”
邢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在家里,那衣服当时溅上血了,我怕被人发现,就在车里换了,第二天回家又洗了。警官,你们可以去搜。”
林丛偏了偏头,似笑非笑,道:“邢锐,你每次出门,都会在车里准备一整套换洗衣服吗?”
邢锐摇摇头,颇为不满地说:“警官,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不是说了吗,一开始我就想着要在外面住一宿,现在天气又太热,所以,才准备了衣服。”
——也合理。
审讯结束,林丛站在楼道里,揉了揉眉心,不觉便从口袋里摸出烟来。
元呈替他接水去了,眼下,林丛只孤身站在此地,烟雾缭绕,眉头紧锁。
身后不远处,传来散漫的脚步声。咚,咚,像开了0.75倍速,不急不慢。
“感冒了还抽?喂,真不要你那肺了?”
王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丛皱着眉头转过脸去,看他在楼梯上,弯腰,随手掸了掸,便坐在台阶上,动作懒散,声音也懒,懒得他心烦意乱:“磨什么洋工,活都干完了?”
王了却丝毫未被他干扰到,还是一副淡定模样,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托腮,道:“干完了。周白和方峻茂的全部资料,我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好发在群里了。你要是现在想听,我可以给你读提纲。不过,我猜你现在心情很差,也不想听到这些事情。”
效率高得恐怖。
林丛缓缓呼出口烟,喉头一痒,却猛地皱起眉头,躬身剧烈咳嗽起来。王了正云淡风轻地说着“我说什么来着”,元呈闻声,已经从楼梯口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一手替他摩挲着后背,另一手将水杯奉上。
瞥见林丛只是一颤、并未躲开那几乎能遮过他腰的大手,王了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嘴角。
他很有眼力见地转移了话题:“邢锐这时候站出来,说明在他和陆追的计划中,他已经没有剩余价值了。”
元呈手上不停,问:“那么,他原本的价值是什么?”
王了垂眸,语气半真半假,道:“写剧本。”
林丛勉强喝了几口水,压住喉咙痒而痛的感觉,哑着嗓子道:“你的意思是,那三个孩子……”
王了点点头,道:“是演员。像你上次说过的,没猜错的话,演的就是你们三个人。至于剧本么……”
他抬眸,望向林丛咳得泛红的双眸,说:“——就只有你们三个知道了。”
林丛察觉到他目光中的试探,本能地攥紧了手中的水杯。
“我说过,记不清了。”
气氛忽的剑拔弩张。
王了看出他瞬间绷紧的神情,不由得摇了摇头,半是失望,半是平静:“林队,我建议你继续心理治疗。如果你能尽快回忆起,你们究竟有什么过往,那,无论是对眼下这个案子,还是更久之前的案子,都很有帮助。”
他把“更久之前的案子”几个字说得很重,似乎意有所指。
手心下那方肌肉紧绷到颤抖,元呈一怔,本能地嗅出空气中的危机气氛。
不远处的王了神色如常、动作慵懒,仿佛并不是这场无声战争的发起者。元呈读不出他的心思,只好将目光转向身边的林丛。
林丛紧咬牙关,目光凶狠,呼吸急促,浑身却紧绷得厉害,像一只应激的猫。
他在……怕?
元呈不禁讶异于自己所得出的结论,却又下意识地向前半步。
他在怕什么,怕王了所说的、那段丢失的回忆?
那段回忆里,究竟有什么内容?
——不,为什么王了会如此纠结于更早时的案子?
他们之间,又有过什么心结?
念及此,本来紧张的元呈忽然心中一空。
——他来得还是太晚,有太多事,他都不知情。
元呈忽然意识到,对于滕安市刑侦支队的这些人而言,他永远是个新人。他们彼此之间,有心结,有秘密,有回忆,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融进去,难度其实不亚于融入一个完整的家庭,而后者,他尝试过很多年,也没能成功。
极其浓重的不安全感涌上心头。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站在林丛身旁,身形笔直,不进,亦不退。
王了望着二人统一战线的身影,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
“放松点,别搞得我像坏人一样——林队,我们换个话题吧:上次开会,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是真心要缓和气氛,林丛自然也清楚。故而彼此对望一眼,方才的怒气,也就都跟着烟消云散。
短暂的沉默后,林丛又点了支烟。
“……离乐乐远点。”
他尽量平静地说。
闻言,元呈不禁睁大了眼睛。
——所以,所以他之前的感觉是对的?
趁林丛没注意,他用口型问王了:真的?
王了却并未在意他好奇的目光——也许是在意了,只是懒得回应。他只是站起身来,掸了掸莫须有的灰尘,淡淡地望着林丛,道:
“——她是成年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没给林丛再与他据理力争的机会,他已经转身,轻飘飘地向楼梯口走去。临了,还不忘摆摆手,留下一句:“群里的资料,很重要,记得看。”
林丛不语,只对着那背影,恶狠狠地吐了口烟。
真烦人。
不过,既然已经安静下来,在楼道里看完资料再回去,似乎也顺理成章。林丛半眯着眼,点开了群里那个名为“大纲”的文件。
开篇,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表格,里面清晰地记录了方峻茂自出生至今二十九年、所有有据可查的人生轨迹:
方峻茂,滕安人,十岁以前,除学籍之外,唯一的记录,是九岁时留下的报警记录。由于案件线索清晰,卷宗至今已无处寻觅。
好在,王了花了一天工夫,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当年负责治疗方峻茂的医生。从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人那里,他得到了更多细节:
比如,方峻茂当年,除全身多处骨裂、软组织挫伤、右耳永久性听觉受损,及受囚禁、精神凌辱所造成的严重心理创伤之外,更为重要、也更为轰动一时的证据是:
他曾遭受性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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