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个小时后,警察局外。
酷夏盛大的结尾,在这短短两日之内,已经燃烧至巅峰。大海像被烧开的水,滕安市刑警支队距离海边直线距离仅有不足三公里,经这一蒸,愈发闷热难耐。
元呈形单影只地走出大楼,又不由自主地在烈日下停住脚步,抬起手臂,勉强在额头一遮,回身,仰首望向二大队所在的楼层。
玻璃反光,刺得他一阵头晕。
算起来,他四十多个小时没见过太阳了。
——其实不算太长,只是元呈的生活太规律,连熬夜都觉得罪恶。连续四十多个小时不见天空,元呈恍惚,总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明明看不清那窗子内的情景,元呈却总觉得,在自己目光所至的地方,有一束目光,也在静静注视着他。
他努力扬起嘴角、调节好自己的每一块面部肌肉,竭力冲那窗子笑笑,笑容持续了两三秒,这才低下头、转身,向大门走去。
时间回到两个小时之前。
“林队!”
林丛迈进审讯室的第一步还没落到地上,便被这一声洪亮而激动的呼喊惊得浑身一颤,本能地骂了句街。
——倒是没想到,没头没脑被关了两天,这人还能这么生龙活虎。
他深呼吸几次,这才大步流星地走进审讯室。
房间里只有他与元呈二人,摄像头也已全部关闭,大可以正常相处。
林丛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地四下瞧瞧,先垂眸,若无其事地将凳子拖到元呈面前,这才终于鼓足了勇气般抬起脸来,同他对视。
短短两日的囚禁,并不会对一个年轻人的面貌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除了新冒出来的、还没顾得上剃的青色胡茬之外,元呈瞧上去与平日并无什么两样。
不知是审讯室的灯光太冷、还是他情绪太高涨,林丛靠在椅背上望着他,只觉得元呈此时的双眼亮得惊人,像一只被寄养多日、终于见到主人的大型犬,神情兴奋,要不是被困在座位上,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把主人扑倒在地。
“林队!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等您!”
他热情太盛,林丛不免有些惶恐。勉强,才用做惯了队长的威严,把心中强烈的惊慌压下去,尽量平静地平视着元呈,说:“我……有点晚了。虽然是有缘由的,但……”
元呈用力摇摇头,依旧兴致冲冲地抬眼望着他,道:“没关系啊,您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他越是这么兴奋,林丛便愈发觉得良心有愧。
诚实地讲,将计就计,是他与杨羽二人制定的计划,元呈身为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环,本人却是毫不知情——虽堂而皇之说是为了案子,可蒙骗就是蒙骗,并不会因为其所带来的影响而改变它的实质。
何况,元呈又是这样一颗赤子之心。
来之前明明同杨羽谈好,也做过周全的心理准备,然而,真正坐在元呈面前、同他隔案对望时,他心却莫名软了,甚至不忍再骗下去。
“长话短说,我是来给你布置任务的。”林丛清了清嗓子,试着将满心愧疚压下去,“从审讯室出去之后,我们对外会说,你被停职了,原因……你这两天,应该也想得**不离十了。”
元呈见他神情严肃起来,便也跟着冷静下来,坐直了身子,道:“我知道——有人想拉我下水。”
林丛颔首,道:“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这简短而有力的话像是某种指令,叫元呈本能地兴奋了一瞬,然而,也仅仅是一瞬。
本能的紧张过后,他微微偏了偏头,不免有些担忧地望着林丛,说:“但……我们这样,真的能骗得过陆追吗?”
林丛挑眉,似笑非笑,道:“那就看你的能耐了。顺带一提——”
他忽然身子前倾、凑得离元呈更近些,轻声道:“你要骗过的,也不止陆追一个人。邢锐虽然已经落网,但,我总有种直觉……皇甫志仁,绝非一无所知。”
距离忽然拉近,三分酸、七分甜的柑橘味送进元呈鼻腔。
思路偏了题。
——怪不得这几日被关着,明明饮食安定,却总觉得生活里少了些什么……
原来,只少这一股清香。
“可是,倒推起来,案发时,皇甫志仁明明还在欧洲。她……”
“——所以,我才说是直觉。”
林丛忽然莫名地打断他,紧盯着他的眼神中,不知为何,担忧之余,忽然又染上一丝陌生的兴奋:“元呈,小心皇甫志仁——不要擅自试探或者调查她,记住了吗?”
元呈一时间愣住,想不清他此时的弦外之音,究竟是需要自己去,还是不需要自己去。
“林队……”
他刨根问底的追问停留在称呼,又觉得实在不必问个究竟。
审讯室陷入沉默。
——他们忽然很怕沉默,尽管过往的两三个月,早已习惯了一同沉默地工作。
沉默忽然变得灼热。元呈鼻尖开始冒汗,恨自己耳朵太尖,连眼前人的心跳与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好在,这磨人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林丛垂眸,看一眼时间,便起身,缓步自案边绕过来,替他解去了本就为数不多的束缚。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声音依旧很轻,“去办手续吧,别忘了……我给你的任务。”
元呈如释重负,又略带失落地点了点头。
他跟在林丛身后,半是磨蹭、半是不舍地向审讯室门口挪——谁知道他下次来这里会是什么时候?谁知道他究竟还能不能回到这里、像过往短暂的几个月一样工作?
他太年轻,这短暂的实习时间,只让他莫名地哀伤。
太遥远了,太未知了,元呈不喜欢这种折磨,从小就不喜欢。
他多少有些伤神地垂着头,直到柑橘香气忽然涌过来,身上多了另一份温热。
林丛的拥抱称不上有多亲密。几分力虚虚环在元呈肩颈,平心而论,无论是动作还是距离,其亲昵程度并不比大学毕业、各奔西东前夜,舍友们感伤的相互拥抱要高多少。但林丛靠在他肩头,半哑着嗓子,轻声说:
“不管任务怎么样,我等你平安回来。”
几秒后,拥抱结束。
元呈乱了心绪,挣扎半天,才道出个前言不搭后语的保证:“我……保证完成任务。”
林丛蹙眉,似乎犯了轴,只死死嗑住一点:“元呈,你必须答应我,要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在元呈注意不到的地方,林丛本能地攥紧了拳。太用力,修剪得体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但,除了这样的疼痛,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在这样的话题面前保持冷静。
——偏偏元呈没想通,只纠结在案子里,一门心思地往他枪口上撞:“没事,我的安全,应该……不比侦破这个案子重要吧?”
话音未落,元呈上腹一痛,他迟钝地垂眸——果不其然,是挨了一拳。
第二拳险些被他本能地挡住,好在元呈终于意识到此时揍他的人是林丛,于是干脆没躲——只是疼而已,又不留伤。就算留伤,也是师父给的伤,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不懂是为什么——
元呈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去,才发现林丛脸色冷得厉害:“你他妈说什么呢?”
话出口,声音打颤,他才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深呼吸两次,这才继续说:“你想清楚点,这不是冲锋陷阵,不是突发情况,根本不需要你不惧牺牲!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先保证自己安全——我宁愿任务失败,也要你活着回来。记住了吗?——重复一遍。”
元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乖乖点点头,复述一遍:“我会活着回来。”
林丛总算松了口气。
他推开了审讯室的门,门外,等待他们的,是另一场考验。
“——你被停职了?!”
闻言,元蕖到底没忍住,先爆了句震耳欲聋的粗口,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听到的信息,语气里除了震惊,似乎是幸灾乐祸的成分更高一些。
元呈盯紧了他兴高采烈地上扬的嘴角,不由得皱眉:“你神经病啊,我都被停职了,你还笑这么开心?”
元蕖抱着本来要去阳台晒的衣服兴致冲冲地坐到他身边,说:“哎,你要不干脆辞职吧,来我这儿干,工资翻倍!”
元呈苦着脸,对“工资翻倍”二字嗤之以鼻,道:“得了吧,还工资翻倍——你就是老板,这钱跟从左口袋进右口袋有什么区别?再说,我好不容易考上的编制,说辞职就辞职?合着备考的时候,掉的不是你的头发是吧?”
元蕖瘪了瘪嘴,又抱着一堆衣服起身、去阳台晾晒。
安静并没持续多久。隔了一层玻璃,元蕖的声音变得有些失真:
“反正你现在也是闲人一个,在家待着肯定容易心慌——要不,今晚,和我们一起吃饭?”
元呈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元蕖对导致他停职的这个案子究竟知不知情。
监控中的黑衣男子尽管并未体现出任何能够直接被辨别的明显特征,但从身高、体型上来说,与方峻茂高度相似。谁知,那晚的方峻茂有不在场证明——元蕖就是他最好的证人。
元呈清清嗓子,问:“好啊——不会打扰你们过二人世界吧?”
阳台窗户关上,元蕖回来,先冲他翻个白眼,说:“我只说要你一起吃饭,又没说要留你过夜!吃完饭,你爱去哪去哪,我可不管你!”
他收获了元呈一记无声的眼刀。
——却没看到,元呈转过脸后,眸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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