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边，和二队眼下的工作节奏相仿，这两天，元呈也没闲着。
太频繁的拜访容易引起怀疑，这用不着林丛来教，元呈从小被元蕖这样一肚子坏水的老狐狸欺负得多了，自然深谙此道。
最上乘的方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于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元呈最终决定、在饭桌上貌似无意地透露给元蕖和方峻茂的信息是：好不容易碰上个长些的假期，他要回家陪母亲——
一来，算起来，他真有段时间没回过家；二来，这样一来，地理距离拉开，就是查些什么东西时往外跑，也有了个扯谎的弹性空间。
“——哎，话说回来，你多久没回过家了？”
说到此处，元呈自以为找到个能制得住他兄长、转移注意力的话题，却不料元蕖闻言，抬手就拿筷子敲他手背：“用不着你担心！夜场那边不比从前，我现在应酬，可比以前少多了，三天两头就回去一趟。倒是你小子，找着工作就不认家门！妈现在退休了，日子闲，成天念叨你，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哥，我错了，别念了。”
元呈捂着手背，可怜巴巴地认了怂。
方峻茂托着腮、晃着腿，看两人打打闹闹，在一旁笑得开怀，一双猫似的琥珀色眼睛跟着弯成月牙儿。
饭桌上，竟然难得有些家庭的热闹意味。
无论怎样，旗号算是顺顺利利打了出去。元呈收拾好几件生活必需品，再同林丛报备一声，便搭上了出市区的长途车。
滕安市发展势头正盛，除却市内四区，近些年来亦不断将临近县区纳入管理，元呈、元蕖的老家就是如此。如此一来，尽管说是市内，往返一趟的通勤时间，却未必比跨市要短。
林丛在电话里将通缉令的事告诉了他，元呈握着背包，先是兴奋，紧接着，本能一动，却又察觉出一丝异常。
——不对，好像哪里不对。
要说是哪里不对，他又实在想不出来，只是直觉如此，觉得林丛话里话外，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
——警察要讲证据。
脑海中的教诲浮现。想起林丛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他心中一软，又把自己劝了下去。
不年不节，出市区的路几乎一片空旷。车子一路疾驰，元呈靠在椅背上，望着路旁逐渐熟悉的风景，看着路旁色彩突兀的广告、墙皮脱落的居民楼，以及形形色色、面露土色的行人，忽然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感慨。
怎么可能不感慨呢——回忆起来，他人生前十八年，所有的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逃离这个灰扑扑的角落吗。
这个小县城里，除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什么都没有。世界太小，人们被困在舆论里，永世不得挣脱。
十六岁之前，他的每一根生日蜡烛，都承载了这个沉重的愿望。人的本性是贪婪，因而等到十六岁、考上了市区的高中，他又开始梦想，要走到更远的地方。
可是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回到了滕安。
距离产生美的理论同样作用于住所。元呈想，他是那么想离开这里、甚至曾在心底骂它破旧，这里却永远心平气和地向他敞开怀抱。原来说到底，只有他是那个不知感恩、心存叛逆的恶人。
可是说实话，他爱他的家乡，与他不想扎根在这里，并不冲突。
当然，这样的道理永远令人心虚。元呈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小小的城镇，下了车，总觉得晕头转向。
好容易进了家门，母亲果然喜笑颜开，一面唠叨着埋怨他离家太久、都不知要回家看看，一面又忙不迭在厨房转悠起来，问他想吃什么、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就突然回来。
“嗐，妈，我们这假期没个准头，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捡上两天，也没准儿，一会儿来了任务、还得再掉头回去。”
元呈把停职的事儿藏起来，行囊往房间一扔，跟着就往厨房里钻：“妈——对了，昨天和哥吃饭，他让我劝劝您，还是上市区住吧，离我们还近，咱也都放心。”
母亲眼角笑得开了花，瞥见元呈的身影，却又多少有些口是心非地嫌弃他：“哟，换身衣服去，一身细菌，别脏了我菜板子！——我不去，在这儿住了半辈子了，啥都挺好。”
她是实话。从小到大在这儿住了几十年，蹒跚学步、牙牙学语起的全部历史都留在这里，这些年，此地发展也算得上快，医疗条件虽不能与一线城市相提并论，基础情况倒也不错——母亲一向奉行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的生存准则，这样的条件就足以给她提供安全感。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没有上了年纪、反而背井离乡的道理。
——当然，其中缘由，大概也少不了父亲早逝、母亲性子要强。独自拉扯两个孩子、在生存和生活的边界线上挣扎的这些年，她早就磨练出一身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顽强、爽朗。
元呈换了衣服回来，厨房太小，一人忙活还嫌紧张，当然容不下一个在做饭方面唯一的成就只是能填饱肚子、实在谈不上任何美味的人——何况，他这样的体格，进去打下手都是给人帮倒忙。干脆搬了马扎，在门口坐下，笑道：“住在这儿，成年累月看不见我们，您就不想我们俩呀？”
母亲头也不回，嘁了一声，道：“两个野狗似的玩意儿，饿了会吃饭，困了会睡觉，我有啥可想的。”
——得，物种都对上了。
元呈闭了嘴，乖乖看母亲在锅碗瓢盆间忙碌。
这幅情景，大概是人世间最能令他觉得安心的场景，因而这一坐，也就暂时忘却了时间的概念，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忽然传来一阵振动。
元呈看着手机上缀在纯黑色头像后，那行短短的、黑白分明的回复，后背一凉，顿觉一阵不妙。
在他有关新发现网址的追问下，穆百之竟一反平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前辈作风，只回复他一句：
“林队不让说，说是演戏要演全套，你别问了。”
整句话一气呵成，标点符号齐全，没有表情。
这可不像穆百之一贯的行文风格——
元呈咬定，那个网站果然有问题！
——可是，奇怪了，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还不能让他看？
首先，排除这些内容和元蕖相关，要真是那样，用不着林丛封锁信息，相关的事也肯定会传到他耳朵里；
同理，这些内容，也绝不可能是“演戏演全套”这么简单——真要是那样，林丛刚刚就不该在电话里告诉他通缉令和网站的事。元呈笃定地想，林队肯定也不是信不过自己，要是信不过他，从一开始，就不会主动将住址暴露给他、还邀请他上门拜访。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呢——
元呈的思绪飘到那个夜晚，在想起林丛那双天然就能摄人心魄的眼眸时，忽然鬼使神差般地意识到——
那，网站中的东西，就只可能是和林队本人相关。
小刘和老宋对他的消息已读不回，显然是已经收了什么警告；其他队员整齐划一、连读都不读，更显可疑；再向下翻一翻，林丛作为第一个让他吃了闭门羹、又把其他人的口封死的罪魁祸首，更是不用想。饭菜上桌时，元呈望着面前热腾腾的白米饭，悲壮地意识到，眼下，王了才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
可是，王了——
那个游离在整个警局之外的、总是和林队待在一起的怪人……
那个说话总是云里雾里、还喜欢压他们一头的坏人……
——当然，也是整个队里，唯一能和林队平起平坐、我行我素、不受拘束的人。
如果有关网站的一切，真是林丛想要瞒着他，那么，王了很有可能是他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会对林队的警告视若无睹的人。
林丛会不会因为他穷追不舍、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而生他气？元呈短暂地犹豫两秒，在被讨厌和被隐瞒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
虽然他自己想不通个中缘由——师父需要对徒弟坦诚到这个地步吗？——但……
元呈咬咬牙，以自己都觉得惊诧的速度编辑好消息，点击发送——
而后，他干脆利落地把手机屏幕向下扣在桌面上，紧张之余，暗下决心，不管王了是否回复、回复什么，都等吃了饭再去关心。
只有这样，元呈才勉强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迷失在无端的、似乎象征着什么的恐慌中。
“是吗，警察找到你了？”
还不等周白说些什么，身边的人已经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抬手，撕碎了手中的纸扇，将它支离破碎地丢在地上尚嫌不够，还要狠狠跺上两脚，听那扇骨碎裂时清脆的声响：“恭喜你啊，周副市长，二十年了，终于要为自己犯过的罪行付出代价了。”
他嗓音带些沙哑，成熟得令人心惊。
周白一阵心寒，一半为了那价抵千金的折扇，一半，则为了他冷嘲热讽之间，道出的那个真相。
“别说得那么与你无关，他们已经找到了我。如果惊动了上面、真来人查我，用不了多久，你也会被扯进来，到时候，我们只会两败俱伤。”
他以为这样的话就能让方峻茂有所收敛。可方峻茂的思路根本不吃这套，闻言，他只是露出个颇为明媚的微笑，望着他，心情不错地说：
“没关系哦，我只想让你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