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审讯室。
从元呈家赶过来时,提审邢锐的警车也刚好驶入警局大院。停车时,车位刚好彼此相对,耀眼的冷白色远光灯光里,戴着手铐、身着蓝色看守所背心的邢锐侧过头来,眯着眼,冲元、林二人的方向轻轻笑了笑。
两束光撞在一起,碰出无数飞扬的尘埃。
林丛跟着浮现出一丝冷笑,便下了车,尾随着这终于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踏进了办公大楼。
审讯室的灯光下,入狱不过半个月,邢锐身上,除去那身落魄的行头之外,尚瞧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宽大的衣服挂在宽而薄的肩上,显得原本就瘦而高的身躯,愈发像根冷冰冰的晾衣架——或者别的什么冰冷而类人的物体,令人很难想象,在那薄得几乎有些怪异的身体里,还有一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小刘进去探了一圈,几分钟后便溜出来,冲面前的林丛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他只对你说。”
“什么都不回答?”
“什么都不回答。”
林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迈步前去。
元呈自告奋勇地要跟着进去,却被林丛抬手拦住:“我自己进。”
他语气不容置疑,又并不回身、同元呈有什么眼神接触,叫一旁的小刘听得恍惚了一瞬,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3.11案的办案现场。
元呈刹住脚步,有些震惊地愣了两秒,才说:“林队,这不符合规定……”
林丛轻笑一声:“我违反规定的事儿,还差这一件吗?”
踏进审讯室时,他留意到,邢锐正垂着眼帘,神情宁静,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事情。直到二人对坐,他也并未抬起头来,只那样垂首坐着。
“你瘦了。”
几秒后,不等林丛发问,他自己先开了口。
“是吗?你看起来倒是混得不错。”
林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正好迎上邢锐那双半是关心半是嘲讽的眼睛。他冷笑一声,对那人阶下囚的身份反讽道。
与此同时,也默默地把他和陆追在脑海中作对比——
像,表情太像了。
邢锐微微一笑,看着林丛固执又充满寒意的眼睛,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
从他的神情中,林丛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犹豫。
然而,也仅仅是“一丝”。几秒后,邢锐又恢复了原本的玩世不恭,笑容倒愈发浓了些,道:
“我们的小林警官,还真是关心我啊。”
——这话不像是出自邢锐口中,倒像是……
倒像是出自陆追之口。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会有那一丝犹豫。
林丛会意地点了点头,忽然一反方才的严肃神情,换个平静的微笑出来,道:“原来是陆追提前给你下了指令,难怪一直拖着,直到今天才突然联系我们——看来,今天是你们预先挑选好的良辰吉日了?”
“——不是‘我们’。”邢锐耸了耸肩,“是他自己。”
从邢锐的神情中,林丛很难瞧出他对这一“良辰吉日”究竟是什么态度——总归不会是全心全意的认可。二人之间的联系,似乎也并不像他们先前所设想的那么固若金汤。
“办事最好天时、地利、人和,他挑了哪块风水宝地?”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此语显然意有所指。林丛有种不好的预感,耐着性子继续问:“很快,是什么时候?”
“等你从我这里弄明白密码的时候。”邢锐望着他的目光里忽然带上了些玩味,“我现在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林警官,直播间的密码只有六位,纯数字组成。”
他的语气与动作再次与回忆中的陆追重叠。林丛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对方此时正在扮演陆追的事实,顺着他的话,眉头一皱,说:“这是什么意思,要我猜?”
“也不完全是猜。”
看着林丛那双来了些兴趣的眼睛,邢锐略一回忆便道:“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六位数是个日期。至于是什么事的日期,那要你自己去想了。我的提示就到这里。”
林丛闭了嘴,开始静静地思考。
日期?一个陆追笃定他一定会记得的日期?
林丛不是一个对日期很有概念的人,尤其是经历过12·7案后的失忆后,愈发不习惯把那些人为划分的数字当作自己做事的标准与前提。
很多时候,他连自己的生日也记不住,更别提别的事情——陆追既然敢自认对他了如指掌,就不该连这也不清楚。
如果有什么日子是林丛非要记得不可的,那就是他办过的案子的代号。
“案子的日期?”
作这样的假设时他正望着审讯室那面单面镜出神,而邢锐正玩味地端详着他沉思时的神情。听他这样一问,邢锐只瘪了瘪嘴,像逗小孩那样,说:“真可惜,不是。”
不是?不是案子,那还有什么日子是他会记得的?
林丛不自觉地将视线转回来,正对上邢锐的双眸。
那双眼睛,忽然那么熟悉。
——邢锐不知何时摘下了眼镜,林丛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先本能地一颤。他第一次发觉,原来那副眼镜之后的那双眼睛,和陆追是那么相像。
林丛认识这双眼睛,认识了已经有五年多。这双眼睛灵动、有神,又富于情感,只要陆追——或者邢锐想,它们可以像任何角色的眼睛,唯独不会是一个连环杀人犯的眼睛。
它们太澄澈、太干净,比起什么豺狼虎豹之类的形容,倒像一只温顺的羔羊,生来只会逆来顺受。是的,陆追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凶器,犯下一桩又一桩罪过的。
林丛记得和陆追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那是一间低调又丝毫不掩其奢华的别墅,彼时的陆追正优雅地坐在他面前,手中捧一杯成色上乘的红酒,微笑着对他说:“林警官,我们以前见过,你不记得了?”
——受害者身上的那封信,初遇,雨天……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林丛苦思冥想多年,也没能想出来。
或许曾经,他多少还会有些印象。可经历过12·7案后,不要说那遥不可及的初遇,就是再到后来、几乎一直到大学的时光,林丛都已经遗忘了不少。要让他靠自己回忆起那些事,简直难如登天。
凌晨一点三十分——
单面镜之后的目光,大概只少了王了那一道……那个推理出此日期很有可能早于他们想象的人此时不在,就算在,也取代不了他的回忆。
可现在,他隐约猜到,这至关重要的日期,就与这件事有关。
绞尽脑汁的思索扑空,林丛轻轻叹了口气。
“邢锐。”
“我在。”
“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和陆追了。”
“林警官,这只是因为你不愿意想起罢了。”
“不,我真的想不到。邢锐,”林丛叹了口气,“我真的不记得了。”
邢锐眼中的玩笑意味淡下去,取而代之的内容里有失望、有冷漠,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忧伤,像……
一个被遗忘了结婚纪念日的怨妇。
林丛知道,那是替陆追流露出的情绪——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说:“不,怎么会?这样一点都不Romantic…”
“告诉我吧,邢锐——不,陆追……我不常求人的。”
短暂的服软似乎起了作用,林丛斗胆走了步险棋,望见邢锐挣扎的神情,便知险棋奏了效,心下不由得兴奋起来。
然而,与此同时,他心头又忽然诡异地冒出一丝怜悯——像造物主怜悯一个误入歧途的信徒那样的怜悯——“你告诉我,兴许我可以想起来。”
邢锐沉默了。他沉默的时候像一尊蒙着千百年的灰的大理石雕塑,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林丛凝视着他眼角那颗几乎藏匿在阴影里的痣,用那颗痣来反复提醒自己,眼前的人并非他多年来的宿敌。直到他重又抬起头,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望着自己,说:“好啊,那我告诉你——
“94,09,01——记起来了吗,林警官?”
林丛愣了愣。不用算,这个数字太经典——那是他上小学的日子,是他举家搬到滕安市的第七天。对那天,事到如今,他只记得自己站在学校门口,双手扒着校门,哭了好久才被强行带进去上课。
对此前、此后曾经发生过什么,林丛一概不知。
在哪里,那天他到底在哪里见过陆追?!
被陈局叫出审讯室时,林丛仍是深一脚浅一脚地、仿佛神智混沌般地思考着。
“放轻松,实在不行,看完这个直播你再慢慢想。”陈局见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故意拿出气定神闲的样子来安慰道,“兴许看完了,你就想起来了呢?”
元呈跟在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回忆着方才二人的神情与话语,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自心底升腾上来。
林丛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总之是盯着自己的鞋尖,微微点了点头。
他被陈局带到会议室。在那里,6.3专案组的同事们——或者说整个二队的队员们都在等他,连一向坚决拒绝加班的王了都已经到场。一见他们几人来,马上直起腰杆,严阵以待。
林丛盯着大屏幕,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抚上键盘,开始输入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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