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安王世子本该禁足一月,黄帛报马一入京,便被放了出来。
里外里,十二天。
恩隆宠极,不过如斯。
报马传信,和亲公主的车队沿贺连山脉的麓谷而行,越寿阳山,入凤陵城,过延周府,如今已抵朔阳,约莫五日后便可横穿整个岐原地区,到达平遥城与宣京相接处的谷北小镇。
休整一晚,次日正午便可入京。
朝廷侍之郑重,甫一接报便筹备起来。
武英帝敕令,晋王裴皓玶、秦王裴皓琦同为迎亲使,燕昭世子、川南世子、闽清世子代陪礼宗王之职,行庙祭宴宾诸事。另,鸿胪寺卿为接引官、礼部侍郎为礼仪使,辅佐从事。
诏令一出,满京哗然。
杨斐穿行过街巷,到处都是议论的人,无非喟叹、艳羡、恨惋,听来听去,旁人议着旁人的事,烈火烹油难碍自斟清茶一盏。
英桓却高兴,去寻宅子的牙人带来了回音。
城东有套小院,原主一家夫妻殇、独女嫁,便将房产变卖。
院子不大,正屋有三,外设一小门房,堂屋、柴房、灶、井俱全,后院还有一汪小塘。
英桓看完,略一盘算——正屋一作卧房、一作书房、再一先空着,等公子成家,留给孩子;门房干净整洁,留给自己正好;后院宽敞,辟一间马舍给逐风小枣,余下的可做演武;围小塘种满花草,便可享春去秋来——他满意非常,拍板定下。
杨斐听过他的设想,但笑不语。
去府衙立过契,此事便成了。
英桓唯一不满的是那原主姑娘不知为何,偏偏认定杨斐便是牙人口中的瞿姓主家,坚持要与户籍是“瞿英桓”的过契,他百般解释,就是不成,最后这宅子高低还是落在了自己名下。
看着嘴上能挂油瓶的少年,杨斐好笑:“又怎么了?”
“公子当日便不该与那牙人说主家姓瞿!”
“你也知道,我爹娘在靖元的宅子尚在,若我再购新屋需得两地申报,平添许多麻烦,当时想着省事。”杨斐也很无辜,“我怎知这姑娘倔成这样。”
英桓想想,也觉有理:“那等日后闲了,再把这儿过回你。”
杨斐伸手一弹少年脑壳:“你还能昧了我的宅子不成?”
英桓嘿嘿笑了:“那我去请几个人帮忙,把这院子收拾出来,咱们也好早日搬进来。”
乔迁那日,杨斐去松山亭北要了一桌席面。
英桓看见,眸光晶亮:“公子,你发财啦?”
杨斐给少年浅浅倒了一小杯酒,又给自己斟满,也笑:“是啊,我在京中寻着了个活计,给的不少,所以啊,今天你就甩开了膀子吃!”
“好诶!”
英桓一手鸡腿一手肉肘,啃得脸都油汪汪,杨斐抽空用帕子给他拭了拭:“我再跟你说个事儿。”
“我明日要出趟门。”
少年咀嚼的动作一停。
“吃你的。”杨斐推推他的手,继续说,“顺利的话一两日回,不顺利的话……应该会顺利的。总之,后天我若是没回来,你就去城北的十里长亭将逐风接回来,我和它说好了。”
英桓蹙眉:“你去做什么?我也去!”
“啧,我去上工!”杨斐好笑,“不瞒你了,我找了个镖活儿,明天要往涿安的汝宁府去走趟镖。”
“那……危不危险?”
杨斐没说话呀,但他不答本就是回答。
少年忧心不已,却无法开口阻拦,吃东西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也不知道是饱了,还是怎样。
酒酣饭罢,英桓起身收拾。
杨斐看着少年忙碌的身影,沉吟片刻,开口:“我听说,明天京中有大热闹,你要不要去看看?”
英桓却哼:“能有什么热闹,不就是那起子胡纥蛮子要到了吗?癞狗儿穿貂,还是狗!我才不去!”
杨斐神情微,不可查地一松:“好吧。”
*
太和方启,时至中流。
皇都的西城门内外旌旗林立,龙骧军列阵道旁,戟杖森然,众多官员催眉列班其间,噤若寒蝉。
为首勒着几匹红鬃紫骠的高头骏马,旁设亲兵,后随文吏,赤金色的幡旗招展,上绣四爪蟠龙,迎着明黄日色,好不凛然。
中道之位,晋王、秦王并肩坐于马上。
二人身后又并列着三位。
褚闻昇看了看身边一袭玄袍的男人,善意笑笑:“玉晖愈发丰神俊朗了。”
裴玉晖疏离却不失礼地回礼:“闻昇兄亦是。”
“前些时日与家中通信,从沛霖口中听闻王爷与小郡王的丰功伟绩,实在令人感佩。”
另一边,元宝神采奕奕,来了兴趣,好奇问道:“沛霖哥哥见了燕昭王爷与玉晗哥哥吗?”
“是。”褚闻昇温柔点头:“沛霖率挽月军北上驰援凉州时,见过几面。”
裴玉晖听见那两个字,眉头一跳,果然闽清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世子下一句就是:“可是那披麻戴孝杨少缨守的凉州?”
这话不好,褚闻昇拿手点他:“从哪学的!”
“都这么说啊……”
听到元宝小声嘟囔,褚闻昇又去看裴玉晖脸色,见人神色尚且如常,暗暗松口气,连忙找补:“杨将军忠烈,其子也不遑多让,率凉州军民鏖战死守八十日,沛霖每每谈及都感佩万分。”
谁料,裴玉晖却猝不及防勾了下唇角,眼神淡淡看过来:“三公子时常感佩啊。”
褚闻昇一滞,不知怎么接话。
前头支楞个耳朵一直偷听的裴皓琦缩了缩脖子,他哥威仪赫赫,比起自己和裴皓玶,举若惊鸿,笑生风雷,怪道父皇欣赏喜欢,确乎更有皇室气度,如此还不如舍了他俩让他哥去跟胡纥议亲。
正想着,远处旌旗拂动,锣鼓渐起,一队人马簇拥护持着当中一顶软纱车轿出现在大路尽头。
胡纥和亲使团的队伍越行近,纱轿帷幔之后一道纤瘦的身影便愈清晰,待到车马停当,一身胡服的使女躬身摆好踏板揭起纱帘,那倩影旋即款款拾级而下。
女子轻纱覆面,相貌看不真切,但身姿曼妙、窈窕婀娜,她步履轻盈地迎面走来,便有水殿风来珠翠香之姿仪。
众人见礼还礼。
而后随着礼仪使的指引,宣旨听诏、献礼还恩、更换仪驾——整套行仪下来,日中既昃,城中大街小巷早已围聚了不少百姓,熙攘喧嚣越过高墙,泛泛而来。
接引官请示过两位皇子,下令入城。
车马轱轱驶过重门,鼓声每一响,仪驾便行更远,五十龙骧军骑兵扛起仪仗,肃然开道,黄骠马、紫金甲,满街光烁生寒。
使团西来,却要依照大景律法自东华门入宫,故而会行经城北沿主干道绕大内皇城半周。
大道早已被龙骧军卫戒令清空,沿途两侧却仍聚满了围观的百姓。
父亲扛着孩子,年迈的婆婆搀着孙儿,樵夫挑着空担子探首;几名总角顽童被家人拉住衣角动弹不得,只好一个劲儿垫脚远眺;小贩从自家摊子上拣了口糕,边吃边望,试图看清车中那位和亲来的胡纥女子,却被道旁的军卫敲刀一喝,吓得仓皇低头。
春寒未消,人们高低错落簇拥在一处,高声议论没有,低喃窃语却是不断,鼓乐蹄声相和,人有攒动,谓为沸扬。
裴玉晖策着踏雪,走在裴皓琦兄弟后头,在他身后不远便是西林公主的车驾。
宣京东西走向的主街两侧都是高低错落的建筑,商旅客舍,茶肆酒坊,繁华热闹,此刻道路两边的楼上也错落站了人。
莫名其妙,他心跳得厉害。
长街至尾,开道官擎幡一转,拐入东城。
东北望西南的一处斗拱飞檐之间,树影摇曳了须臾,无风动又无风止,半晌,又好像再无异样了。
晋王秦王头先打马走了过去。
再后面依次是燕昭孝安王世子、川南月江王世子和闽清叙陵王世子,三人子代父职,即将一同进宫,随礼祭拜宗庙。
裴玉晖明明已经路过去了,却鬼使神差一般地回过头。
眼角似有银光一闪。
他看到一双纤长的手,骨节分明,阳光洒在指背,白得几乎发光。
在那白皙的指尖,扣着一根弦,锁着一支羽。
那只手,曾经,被他紧紧握着,拢在掌心,贴于两颊,按放怀中,就这样安眠了无数个星夜。
那只手,现在。
松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