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矢穿云,拨动帘幕上的流珠。
噗得一声皮肉破开,引马走在公主车驾前的胡纥正使被一箭穿喉,头脚翻转,跌下马去。
又是一支离镞破空。
看方向,直取车队正中的撵轿,但奈何万钧之机稍纵即逝,周围的龙骧军与胡纥护卫已有防备,有人当即飞身跃起长剑横斩,截断了袭向和亲公主的急矢。
金戈铁镞相撞,发出铮鸣。
“刺客在檐上!”
龙骧军弓马娴熟,以袭辨位不是难事,几十人一跃而起,纵然刺客再击不成已然飞身而去,但尚犹可逐,转瞬间追着痕迹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剩下人团团将皇子世子们围起,护在中间,见四下百姓惊惧骚乱,场面一时难控,禁军总督忙不迭上前:“殿下,诸位世子,请先入宫一避。”
裴皓玶点头:“快走快走。”
车队复又行进起来,速度却不同,比之方才快了不知多少。
裴玉晖定定看着那飞檐,直到身边有人动他手里缰绳才回神。
“哥,快走!”
裴皓琦见人愣着,以为他吓到了,也顾不上安不安危,兀自从保卫中抽身出来,去拉裴玉晖。
众人素知秦王殿下与燕昭世子交好,却不料是这等舍生忘死的回护之情,心中唏嘘,动作却迅速熨贴,军卫们镇压着百姓,护送这几位主子和队伍中的贵胄官宦,向着皇城大内一路急行而去。
黑暗降临,夜色沉沉,如浓稠墨染迎头向人泼上,压抑得喘不过气。
皇都九门紧闭,风声鹤唳。
一道道火把随着跑动带起的气浪摇曳晃动,列队交织穿梭在四九城的街道巷陌,兵甲刀剑铁影寒光,军犬的沉吠恶哮此起彼伏,嗅着血腥,亢奋不已。
“刺客中箭,跑不远,给我仔仔细细的找!”
杨斐藏身一垛烂草后,紧紧贴靠着身后土墙,捂着伤口的手指间汩汩淌着鲜红,止不住,失血太过使其面色惨白。
城门封锁,龙骧军动作太快,全京百姓戒严归家不得外出,万余军士围捕他一人,杨斐不敢回家,怕连累英桓,狼狈逃窜,跑着跑着,就被堵进了这条小巷。
他耳力好,有人过来了。
杨斐压抑住粗重的喘息,缓缓闭上了眼。
怪他妇人之仁,怪他不分轻重。
苏布特罪孽再深,如今也不过是率领使团的一名官员,那西林公主纵然无辜,她才是和亲之人,那一箭背负了太多家恨血仇,全然忘却了所谓大局,要断了景纥之议,最重要的是让那女子死。
他以为他来得及再发一箭,是他太过狂妄、太过自负,识人不清,见己不明,所以得如今下场,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杨斐抬手握住胸前断箭。
着力,拔出——
箭头勾出三分血肉,鲜血淋漓,他却不觉得多疼。
脚步更近了。
杨斐缓缓抬起手,将箭锋抵上自己被汗浸湿的修长脖颈,触之不是冰凉,当是血暖。
若要回想他这一生,其实很好。
北疆的冬日一落雪,能将血肉冻个彻骨,七岁的娃娃生了一场大病,便由曲林大营入了孝安王府。王爷王妃视他如己出,他便也多了几个兄弟姐妹。
王爷膝下有四,裴宝衣长他六岁,关怀备至;裴宝裳年幼,可爱灵透;当间是一对双生子,与杨斐年纪相仿,便日日混在一处。
杨瓒曾笑言,七八岁的小子凑上三个,犹胜六百猴。双子里大的蔫坏出主意、小的什么都敢干,杨斐比他们还年长些,初时尚且怯怯,渐渐却也放开了,从崇嵉的山林到赤寮的草原,他跟着他们东奔西跑,放肆的笑闹,累了倦了便携手回到王府里去,窝在细缎软绸里一梦酣然。
靖元巍峨,四方厚重城郭挡去北面的风、西边的沙,围起一方天地,守得了杨斐几年欢欣。
那时候爹娘还都在,每每军中得空,便不辞日夜奔袭而来,携一包甜嘴,带一柄细玩,哪怕只是在落雨的深夜推门入桕为他掖一掖被角,添一添暖炉。杨斐虽是寄于旁人檐下的幼燕,却总能盼来百里之外归鸟的呢喃。
他便是这般长到十五岁,然后煊赫皇都里的一旨婚帖浩浩荡荡来了燕昭。
一切都变了。
区区二十日,欣喜、猜疑、惊惧、忿怨、懊悔,最后他选择了背弃。
杨斐一个人回了燕昭。
自宣京西出,过岐原、越寿阳,孤身去了大景最西北的凉州,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
他以为,他可以用冷漠和负义将自己剥个干干净净,不必再牵连挂累任何人。可当胡纥羌笛吹彻在仝武关外,他以为已经对他寒透了心的父亲厉兵秣马千里来援的时候,他方才知道有些人的爱可以是一场不问归否的行路。
蒙眼往前走的人,终将溺毙在无尽的悔恨中。
黑石谷外的孩子没能找到父亲的头颅,黄沙吹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山谷里传来战马的嘶鸣。
近了,又远了。
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耳边倏尔一静,恍惚间似是有人唱起了歌谣。
【月儿船,遥弯弯,云儿支桨靠了岸。】
【轻风绕,兰草摇,天上的水流过,静悄悄。】
【爹的阿斐,快睡着。】
“醒了……又见紫萝笑……”
踩着军履的腿拐过巷角,急速靠近,一眨眼就来到了面前,杨斐不理,兀自笑着哼唱,将手里抵着血脉的断箭——
插了进去。
御道边的更亭里,木梆子响了两声。
二更天,侍夜始,听政殿中却灯火通明,武英帝端坐正位,下首两侧,王子皇孙、文武官吏摧眉拱手,长身静立。
至后殿,龙骧亲军护卫胡纥诸人聚集于此。
内外无声,一片静谧。
所有人在等。
突然,大殿之外传来一阵声响,今日事异,宫门久未落钥,龙骧军总督披甲疾来。
“觐——”
内侍一声高唱,殿上众人听闻,神色皆是一凛。
武英帝大手一挥:“宣。”
不多时,总督只身上殿,向座上见礼。
“可缉获刺客?”
总督话音略一滞,斟酌开口:“启禀陛下,刺客被流失击中要害,慌不择路误入穷途,龙骧军将其围至一深巷,那刺客自觉脱身无门,遂……”
裴玉晖骤然转头看去。
武英帝眉一皱:“遂何如?”
“遂引箭自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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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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