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自戕,也在预料之中,探其身份便是。
只是和议在即,胡纥使者却遇刺身亡,实在微妙,幸而和亲公主尚且无恙,否则便是彻底崩毁了两邦盟约,大景将陷于不诚不义。
武英帝神色沉沉。
龙骧军总督一抱拳:“臣已将刺客尸身带回,为防冲撞天颜,暂置殿外,听候陛下发落。”
“查。”
众人从听政殿出来时已近三更,远近宗亲、官吏臣仕,人数众多,武英帝不便安排留宿,便都放出了宫去,左右今日这宫门已是违制开关了数次,不多这一趟。
裴玉晖走在人群前头,下了玉阶,道旁候立了四名龙骧军卫,围着中间的尸架。
“这是?”裴皓琦一指。
一名军士回话:“回秦王殿下,此乃刺客。”
今日出城接引的队伍中不乏宗亲公侯家的年轻公子,闻言都好奇地探头来看,裴玉晖便也跟着投去目光。
一眼,浑身冰凉。
那尸体覆着白布,胸前和颈上的位置有两滩血渍,尸架窄小,他的双手伸出,落在了白布外的地面上,掌心朝天。
裴玉晖站的位置在其右侧,一低头便看见那人右手手腕与手掌相连的地方,有一颗红色的痣。
他小时候霸道,常常不满杨斐分心。
有一回杨斐没打招呼就和他的双生兄弟跑出去了,两人一整天不见影,他深觉被孤立,一生气就和杨斐打起来。
说打也不准确,就是推了杨斐一把,结果他牛犊似的下手没轻重,把人推进了赤砂坑,有一块粗粝小石直接扎进了杨斐的手上,流了好多血,养了许多日才痊愈。
可伤是好了,颜色却留在了手上,长成了一颗痣。
现在,眼前这个这个尸体的手上,恰有颗痣。
裴玉晖久久回不过神,没听到有人叫他。
“堂弟。”裴皓玶见人不理,心里忿忿,又叫了一声。
这次裴玉晖听到了,他回过头,面无表情。
裴皓玶一笑:“堂弟认识这个刺客吗?”
裴玉晖神色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为兄也没有别的意思。”裴皓玶无辜地摊了摊手,“本王只是觉得行刺之举,大抵很和燕昭的心意吧?”
这话说得诛心。
景纥之役,本始于外敌。
去年,胡纥十九部犯景,燕昭六州首当其冲。
彼时,除西五部驻卫高昌王庭,其余各部齐发。北四部攻打曲林,东四部直切盐廊古道,斜断凉州与靖元间的往来通道,南六部同一时间从西南面推进,与东四部成犄角之势,围击仝武关。
杨瓒千里救子,却遭重兵围击,命丧黑石谷,项上人头被骨罗部首领铁穆尔削去,全尸也没留一个。
这已伤痛至极,但经此一役,家破人亡的又何止于一。
孝安王裴衎勃然,十万燕昭铁骑压境西北,为夺回杨瓒首级,也为给数万罹难者报仇雪恨。
胡人节节败退,眼见大军仅余五十里便要杀入高昌了,圣旨忽降,竟要与胡纥议和,还强逼杨斐亲手将杀父仇人的尸身完璧归还。
有此仇怨,裴皓玶的问题也不算无的放矢,可弦外之音令人惴惴——说到底,同意与胡纥止戈议和的是御中、是宣京、是皇室,饱经苦难者深恨恶兽,又焉能不怨纵狼养虎之人?
一时,周围的人都凝神屏气。
裴皓琦愠怒:“皇兄,你这不是……”
一只手将他未尽之言压下。
裴玉晖神色未变,依旧冷漠地看着裴皓玶,向他步步走近,直到停在他面前。
裴玉晖是燕昭人,北地男儿魁高八尺,昂藏有声;反观裴皓玶,他的母妃出身梅梁赵氏,乃自江淮,晋王肖母,人清俊,个头上却没长出优势,远站不显,此刻面面相觑,便觉出差距。
高大俊美的男人在他身前投下阴影,威压骤起,继而抬手点了点裴皓玶的脖子。
下一瞬,他听见裴玉晖笑了。
“若是我指使,你猜那一箭还会不会从胡纥使者的脖子上穿过去?”
裴玉晖甩袖去。
出东华门,一跃上了早早候在门外的世子府马车,急声:“回府,快!”
从宫门到孝安王世子府要走东城主街,平日里进出往来皆人车熙攘,不得已缓行,可今天全城戒严,加之二更过半,街上空无一人,车夫重重挥策,双马齐奔,半柱香的时间,车便稳稳停在了巍峨府门前。
裴玉晖几乎是跌下车的。
稳住脚步后,他头也不回地往里冲。
安裕一早就带人等在仪门上了,匆忙迎出来:“世子可回了,宫里一直没派人来,我就猜您会回府里住。”
裴玉晖没理他,只叫:“何广平,何广平!”
安裕先被眼前人的高声厉喝吓了一跳,下一瞬,那向来往复无声的侍卫不知从哪冒出来,又是一惊。
不过他也习惯了,世子与亲卫僚属谈的事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听得,立刻带着服侍的丫鬟小厮退下了。
“人呢!”裴玉晖顾不得旁人,他一把扯住何广平。
神色惴惴,想听他说,又怕听他说。
如果江启星在,必能一眼认出眼前人就是断耳那日的执刀鬼,出鞘时凶如恶煞的人此刻一愣,不明就里,还带着一丝憨态。
“杨斐呢!”
不知他为何急成这样,何广平还是下意识指了指内院。
孝安王世子府比照亲王规制,虽然将四进往后全部划成了马场,但是从拜殿走到寝居也有一段路程,裴玉晖走的飞快,脑子里却乱,什么都想了,却什么都理不清,他只想快点亲眼见证杨斐还活着。
今夜月色好,纵不点灯,天地也澄亮。
裴玉晖推门而入,温和的夜风从门缝里溜了进来,拨了拨绢纱,寝殿用的云棉纸糊窗,极透光,借着月色,他看见床上躺了一个人。
越走近,心跳越快。
砰——砰——砰——砰——砰——直到他看到那人掌腕间的一点……
像是突然被绸巾熨贴妥当地一裹,心被稳稳送归了原处。
坐在床边的时候,裴玉晖才发觉杨斐变得好瘦,被锦被覆盖的地方像没有东西一样塌陷,而露在外面的肩膊几乎是骨头的形状,他比以前还要白,没有血色的白,修长颈侧有一痕血色。
龙骧军那个总督说,引箭。
裴玉晖自问了解何广平,他不曾这般匠心独具,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有如此好的兴致给一具替尸安排悲怆如斯的结局。
大抵是找到杨斐的时候,他正将心口拔出的断箭插向自己颈间罢。
如果何广平迟去一步会怎样?
如果今夜听政殿外的尸架上就是杨斐,会怎样?
裴玉晖不敢想。
心慌的厉害,他下意识握住杨斐的手,这个动作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以至于时隔五年仍然如臂使指。
手指揣度心意,擅自按上小痣。
主人顺水推舟,轻轻地、缓缓地摩挲。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一直没放,昏睡的人隐有所觉,恍惚迷蒙地挣扎了一会儿,成功摆脱疲困和伤痛,慢慢睁开眼睛。
裴玉晖不敢动了。
杨斐一瞬不瞬看了会儿床边的人,突然笑了一下。
很少人知道杨斐畅快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个小小的月牙,他很少恣意,所以偶得,更分外珍贵可爱。
裴玉晖被触动,不觉也笑了,他与杨斐说话,声音很轻很轻,温柔地不似自己。
“笑什么呢?”
“笑这梦呀。”杨斐声音也轻,怕惊醒自己,“许多年不曾美梦了。”
裴玉晖听见他说。
“我好想你呀,小晗。”
他腾得站了起来,不小心碰倒了床头香几上燃尽的小炉,将香灰撒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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