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沾到锦缎衣裳轻易弹不干净,裴玉晗目光不善地盯着眼前的人,冲了过去。
这里便是他老子和外室生的儿子!
事情还得从前些时日说起。
临近年关,裴玉晗去了趟崇嵉。
乔青虞的娘家在那儿,往年这时节,她便会带着孩子们和节礼回去小住些时日,待得寻友访亲,再赶在年前回靖元,陪王爷守岁。
今年有些不同。
腊月上,孝安王府得了一位小姐。乔青虞未出月,轻易挪动不得;裴宝衣惦记母亲,侍奉左右;裴玉晖院里下人粗心,睡前没将窗户掩实,着了风寒——一桩桩事赶在一起,加之乔家老夫人亲自到了靖元照拂女儿生产,今年的崇嵉之行便取消了。
可裴玉晗不干。
他就是不干。
乔老将军允过他,待到进学之年便为其量体锻造一柄小弓,带他进山猎大虫去。转过年来这位爷就到了岁数,是以,自打得知家里不打算往崇嵉去了,他每天俩眼一睁就是闹,要死要活非得去找外祖父践诺。
裴衎一个头六个大,着实想不通当年襁褓里的乖娃娃怎么就长成了个猴儿样,看见他就两眼一黑,让他抓紧滚滚滚。
裴玉晗得了准许便一个人滚去崇嵉了,这两日刚回。
途中,拐了一趟青河。
便是此去之闹出了故事。
青河县,隶属靖元,坐落在靖元和钟阳两府中间,常年有通商的车队纵穿而过,北上崇嵉,出关行商,在整个大景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县了。
年关降至,青河县城里有名的七碗居里进来了十几个魁高八斗得人,身上虽穿着便服,但气质凛凛,半点儿不似商队,更不像百姓。
一行人中间是两个小娃,一个七八岁,一个也不过十一二,隐隐却以那小的为主。
他们要了楼上雅座,点了一桌子招牌菜,却没急着吃,兀自等了一会儿,包厢门外传来一阵噔噔噔的上楼声,雅座的门被一把推开。
来人也是不到十岁的模样,长得高高壮壮,找准那为首小孩,一屁股坐到他对面,张嘴就是粗话:“你他爹的,让老子好找。”
裴玉晗满脸看好戏:“你这是骂我爹吗?”
“草!都让我娘带的,她骂人只骂爹。”曹寿林闻言,暗骂一声:“我可不是说王爷,裴三,休要害我!”
闻言,裴玉晗哈哈一笑,又转问他:“怎么找来的?”
“找你还不简单,你身边亲卫全是虎背熊腰,就连他。”曹寿林一指旁边的何广平,“明明跟老子一样大,瞅着像是是十三四的,吃的什么长恁壮!”
何广平理都不理他。
“不吃什么,他习武。”
“老子也习。”
“就你?”裴玉晗满个白眼,“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今儿又是逃出来的吧?让曹将军逮到,这个年你就别想好好过了。”
“嘿嘿。”提起这个曹寿林就高兴,“今儿我娘上靖元了,没空管我。”
“干嘛去了?”
“给王爷送军报。”
裴玉晗听到,好奇:“我爹月前不是巡过营?”
“没到青河来,从钟阳直接回了。”曹寿林一脸八卦,狗腿地凑近:“好像是抱回个男孩儿。我听人说……”
裴玉有些不好的预感:“说什么?”
“是王爷的私生子。”
裴玉晗一回王府,直奔和颐堂。
裴衎瞧着怒气冲冲闯进来的小儿子,刚开始还有些懵,等听他半是义愤填膺半是恨闹地说完,当即把人关进了敬堂。
也不单单是因为他听风就是雨,上来就指责自己如何如何对不起他娘。裴衎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崇嵉来的信报,里面详细讲述了裴玉晗在崇嵉称霸一方的英勇事迹。单凭这些事儿,裴衎觉得不关上他三五日,都对不起自己嗡嗡的脑仁。
裴玉晗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他老子让他一质问就心虚气短、恼羞成怒,解释都不敢就匆匆把自己关起来了。
是以,在乔青虞听闻他被罚,急急忙忙赶来看他时,裴玉晗当机立断地表示了自己与父亲割席、站在娘亲一边、誓要将贼人赶出王府的决心。
然后,他娘骂了声混,也走了。
裴玉晗结结实实被关了几天,出来就到了年里。王府早早备齐了年货,他一路往自己院走,到处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看着就非常喜庆。
从敬堂回揽月阁,要么从北边路过和颐堂,要么绕远,横穿泠园。
三公子一点也不想也不敢见他那负心老子,遂,果断选择后者。
穿过一道月亮门,刚进泠园,裴玉晗一抬眼,瞧见不远处的水亭里坐了一个人。
韶颜稚齿、咫角骖驹,髫发简单地扎了一束,余下的散在肩颈,素素的,也没什么装饰。他环抱双腿,靠着美人凭,定定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似是发呆。北地的寒风毫不怜惜地执起他一缕头发,向后吹拂,顺着那缕发看去,裴玉晗的目光最后隐入远处的苍山。
近是龆少凭栏,远处山色入湖。
裴玉晗看得眼直,忍不住走近,惊动了亭中人,他吓了一跳,往亭柱后缩。
“你,你别怕!”裴玉晗开口,忽觉声音有些大,又压下嗓子,摊开手,“我没恶意的。”
那人见他半晌没动,定定神,探出个头来偷偷看他,一双眼睛又大又漂亮,裴玉晗觉得像故事书里的小神仙,心生欢喜,声音都轻柔下来:“你是谁呀?”
那人没说话。
裴玉晗换个问题:“你是天上来的吗?”
许是这话太过奇怪了,那人终于有了回应,他摇摇头:“王爷带我来的。”
见人搭理自己,裴玉晗乐得见牙不见眼,忙点头:“哦哦,原来是我爹……”
等等。
曹寿林的话突然从他脑子里闪过,王爷、男孩、私生子……裴玉晗想到什么,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危险地眯起了眼。
乔青虞带人赶到的时候,目之所及,就是故事开始时的场景——小牛犊一般的儿子凶神恶煞,挽袖扎衣,浑身都是灰土,正骑在杨斐身上,三分之一个沙包大的拳头挥在半空,一下一下往瘦弱的男孩身上招呼,嘴里还喊了两声“小野种”。
“裴玉晗!”乔青虞快步冲上去,一把给儿子薅起来丢开,转而捧起杨斐的小脸查看。
男孩脸上红了一大块,瞧着很是刺眼。
乔青虞心疼坏了:“疼不疼?”
杨斐摇摇头:“不疼。”
裴玉晗打蛇随棍上,赖声赖气叫了声娘:“他说他不疼。”
“来人!把三公子押回敬堂。”
是夜。
裴玉晗躺在蒲团上睡不着,又委屈又气,哼哼唧唧,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又回来了,还是他娘下令关的。父之关兮,娘可说也,母之关兮,哎……挨着吧,只能等人消气。
正想着,身后门扉一响,裴玉晗循声回头,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款款走了进来。
裴玉晗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姐可来了,我都惨死了。”
“你惨什么?三公子多威风,武把式都耍进府里了。”看着男孩撇撇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裴宝衣叹了口气,又说,“娘生了大气,让你去跟阿斐道歉,不然明晚的年菜你就在敬堂吃。”
“跟他道歉?凭什么!”裴玉晗一点就炸。
“凭你打人,还凭你骂了人家。”
裴玉晗知道打人不对,嘴上却不退半步:“骂的就是他,他个私生子,不就是小野种,还有脸跟着爹回府。我以后见他一次,打他……嗷!”
裴宝衣抬手拍了一下他脑袋,严肃道:“谁与你说他是私生子。”
“曹寿林。”裴玉晗当即供出,说着还委屈上了,“他还说,爹让府里下人也把那人当公子,那不就跟我和裴玉晖一样了!”
“自然跟你们一样,那是瓒叔的儿子!”
“啊?”裴玉晗委屈的表情一滞,哑了,“瓒叔……从前没见过啊。”
“从前在媗夫人母家住着,才刚接来靖元。”
“媗夫人还有母家?”
裴宝衣文言气乐了:“你又讨打是不是?”
“不是。”裴玉晗讪讪,扭捏道,“问题是也没人跟我说啊,爹也不解释,上来就关我,我以为他心虚呢。”
“还有脸说呢!”裴宝衣用手指点他,“你在崇嵉干了些什么,自己心里没谱?”
裴玉晗当然有谱,陪笑搂上他姐胳膊,好言撒娇:“哎呀~我知道错了,我明天就去给爹娘赔罪。”
“重要是阿斐。你那拳,打得他肿了半边脸,吃东西都疼。”说着还伸手捏了捏裴玉晗的胳膊,“你也不看自己多壮实,他那么瘦,哪经得住你折腾。”
裴玉晗神色悻悻,裴宝衣话却没停:“你在敬堂只知睡觉,你就没想过爹怎么到现在都没来料理你?”
“!”裴玉晗后知后觉想起来,按照裴衎的性子,扒他一层皮都是轻的,他腾一下站起来,就要往外跑,让裴宝衣一把拦住:“哪去?”
“出去躲一躲啊!我先上青河大营投奔曹寿林,正好找他算账。”这次的事,可不都是曹寿林乱嚼舌根才引起来的。
裴宝衣见他来真的,又气又好笑:“行了,人家阿斐给你求情了!否则你还能等到我来?你这小屁股早开花了。”
裴玉晗这才坐回去,挠了挠头,愧疚万分:“他还……挺仁义,我明天就给他好好赔罪。”
“说真的?”
“真的!”裴玉晗深情认真严肃,裴宝衣这才信了他的话,“别等明天了,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现在就道歉吧!”
说着,向外一招呼。
很快,敬堂的大门又一响,缓缓推开了。
杨斐红肿的小脸露了出来,看见裴玉晗,又害怕的缩了回去。
裴宝衣知道他让自己这霸王弟弟吓到了,起身要去拉他,却不料裴玉晗先动作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抓住门口的杨斐,将人揽到面前,拉起他的手,下一秒结结实实呼在了自己脸上。
“啪”得一声脆响。
把杨斐吓得头发都立起来了。
这虎小子也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了,拉起杨斐的小手凑到嘴边吹了吹,陪起笑脸:“手没打疼吧?嘿嘿,我错了,对不起。”
杨斐用力抽自己的手,不敢看他,只摇摇头。
指尖的触感消失,裴玉晗没忍住搓了两下手,还有点可惜。
跟小松糕似的,好软呢。
“你既原谅我了,可不能记仇了。你叫杨斐对吧,那这样,以后你叫我晗哥哥,我叫你小斐,咱们就是亲兄弟!”
话音落,一直没说话的杨斐突然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开口:“你和玉晖是双胞胎吗?”
“是啊,长得一摸一样呢!”裴玉晗还挺骄傲。
“那我比你大。”
裴玉晗闻言一愣。
杨斐突然乖乖一笑:“该我叫你小晗。”
说完,杨斐掀开眼皮去瞧面前的人,那人有一丝微愣,神色却温温柔柔,他似乎在笑,似乎在慢慢地变高变大,最后竟然就直接变成了一个俊逸不凡的男人。
男人还在看着他。
原来是梦。
杨斐突然笑了。
该我叫你小晗了。
“我好想你呀,小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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