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洗脚了没有?”
关风在这一刻已经走进清凉阁,经过了屏风,他呆愣地望向汪藏海,一张淡漠的,眉宇微蹙的,同时又俊美至极的面容映入眼帘。
关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地自容过,他带着朝圣般的心情窥见了他的神,而干净得像冰一样透明的神正在嫌恶他肮脏酸臭的脚踩脏了地面整洁的草席。
关风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瞬间从身体里逃逸出去了,他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万三却毫不在意似的,继续走近汪藏海,微微俯身盯着他的脸仔细看,语气十分稀奇古怪:“你凭什么这么白?整整两年了,沙漠里的太阳光为什么还没把你晒黑晒丑?”
汪藏海抬眼瞧了瞧万三鬓角的臭汗,仍然淡漠地说:“脸也得洗洗。”
万三却似乎理解偏差了这句话的含义,反问道:“洗脸就能变白吗?用牛乳洗,还是用香荑洗?”
汪藏海把头侧过去,懒得再费力气解释,今天他和蠢人说废话的额度已经超过上限了。
琶琶很快带来两个仆人,端着两套洗脚的物什:铜盆、清水、皂荚和布巾。
万三看这阵仗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洗脚!汪藏海,你别太过分了。”
汪藏海仍然面朝着里侧,半眯着眼睛假寐,好像是真的累了。
关风却耷拉着脑袋,坐到矮脚凳上乖乖顺顺地洗脚,一个字也不说。
霞霞却又引着两个仆人走来,他们端着两个托盘,一盘里面有两块棉纱面巾,另一盘里面有两双银白缎面直筒袜。
霞霞微笑着对万三说:“万公子请敷面,这面巾浸泡过白芍药花汁和海藻胶,可以美白嫩肤的。”
万三听了果然动心,拿起面巾来,一面抱怨“小汪大人教出来的奴婢也这么会说话,擦脸就擦脸嘛,说什么敷面,文绉绉的,好不奇怪”一面用力揉搓着自己汗津津的脸皮。
关风洗完脚,穿上干净的新袜子,然后走过来拿起另一块面巾,贴在脸上,只是轻轻用手指按压,显然是听从霞霞的话在“敷面”。
汪藏海转回头,看看关风说:“送信的,你倒很乖觉。叫什么名字?”
关风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汪藏海在问他话,因为紧张,声音都有点哆嗦了:“公子……我、我叫关风,是汪家家生的奴才,从前在外苑养马,后来……”
“哦。”汪藏海用一个语气词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停顿了一下,又问,“信呢?”
关风连忙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防水的油纸包,层层展开,露出一只小水牛皮质地的信封包,又打开,从包里抽出来带有火漆密封的信笺,小皮包里还可以看见夹了几朵干花,大约是为了让信笺保持清新怡人的气味。
这人还挺细心的。汪藏海想。
霞霞走过去,双手接过来信笺,递给汪藏海。
小汪大人却根本不拆信,随手扔到小案几上,又转过去看万三:“我找你来,是因为陛下给了我一道圣旨,叫我办一桩差事。老汪今日送来这信,大约也是说同一件事。”
万三苦笑着说:“你找我来,大约是因为你不想亲自办这事,所以叫我替你去办。”
汪藏海说:“非也。是我想要办成这件事,必须先做好准备,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万三微微躬身作了一揖:“但凭小汪大人吩咐,万某愿效犬马之劳。”
汪藏海微笑:“万老板也不问问是什么事,这就答应了。”
小汪大人伸手拆开信笺,快速浏览一遍,叹气道:“陛下怕我办事不用心不得力,所以把我爹扣在皇宫里了。”
话音未落,方才还恹恹懒懒斜靠在软塌上的汪藏海站起身,一霎时又显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了。
“关风,”汪藏海语气平静地说,“刚才那几个人跟我说,你在茶室,讲了一些关于我的事。”
关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口气提上来却又堵在喉咙里,越着急越吐不出词句,终于剧烈地咳嗽两声,带着涕泪说:“奴言多有失,求公子宽宏原恕。”
汪藏海说:“多嘴,是应该责罚。”
关风伸出双手左右开弓,声音非常响亮地抽自己耳光,腮帮子上的肉颤抖着,迅速红肿起来。
汪藏海冷眼瞧着,默数他掌嘴了十下。
万三看见关风脸上已经出现了血痕,心里默默叹息,这个小信使对自己可真下得去手哇。
“停。”汪藏海说。
关风停下手,垂头丧气地跪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滴在草席上。关风急匆匆用手掌去擦泪水,可是草席洇湿的水痕却越擦越大。
今天本来应该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但是一切都被我搞砸了。关风这样想着,哭得更厉害了。
“关风,你几岁了?”汪藏海问。
“二十三岁。”关风抽抽噎噎地答。
“读过我写的《大雍民籍户政税改方略》吗?”汪藏海又问。
关风点头:“读过。”
何止读过,这是关风倒背如流的一卷书册,有三万五千字。不止关风,汪家几乎每一个人都背诵这卷书,户部的每一个官员也必然背诵这卷书。因为它是汪藏海十三岁时写的第一份奏表,是以一介布衣百姓身份呈献给元洪皇帝的万言书。
后世的史官一定会用厚重笔墨记载这段天才传奇:洪璋二十六年十一月,户部员外郎汪承兴之庶子汪藏海以万言书上奏元洪帝。这份奏章《大雍民籍户政税改方略》也被民间称为《藏海冬月户政奏表》,共计三万五千字,分为上半部策论纲要,和下半部制度章法,主要内容是针对大雍国当前户政管理混乱问题,而提出的户籍制改革策略和办法。汪藏海提出,大雍国百姓贫富差距悬殊,经常有穷困潦倒的贫民背井离乡去讨生活,而且因自然灾害流亡的难民和因获罪抄家而流浪的官眷罪奴数量也非常庞大。这些人在全国各地颠沛流离,一方面是社会治安的不稳定因素,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大城市的人口过度集中和小村镇的人口过度流失。所以汪藏海编写了非常详细和实用的户籍管理制度,同时建议推行税收改革,缴税以家为户,居民落地为籍。并且,汪藏海为了说服元洪帝采纳他的主张,还汇总整理了大雍国近二十年的户部案例卷宗,一一批注解决方案和未来规避类似问题的方法。
元洪帝读了这份万言书奏表之后,大为震惊,派遣御辇去汪家接这位天才少年进宫详谈。此时元洪帝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当他见到这个年仅十三岁的汪藏海时,除了惊喜华夏国得遇良才,还有一种老人与孙儿辈之间的孺慕舐犊之情。元洪帝传召当时的皇长孙(后来的孝文帝雍文)进宫来,和汪藏海一起研讨户部施政举措的规划和落实步骤,祖孙三人秉烛夜谈,从傍晚一直聊到第二天鸡鸣时分。
第二天早晨,汪承兴去吉庆宫门外接汪藏海回家,同时接到的还有圣旨诏书——十三岁的汪藏海被破格提拔为户部三品侍郎,成了他的父亲汪承兴的顶头上司。
此后十年,《藏海冬月户政奏表》都是每个新进户部官员上任之前必背的教科书,一直到户部侍郎汪藏海认为奏表内容已经过时,后来人不必再背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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