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二日,李允突然起兴要在院中石桌上与宋行洲手谈一局,谢君奕为他们摆好茶盏,便坐在一旁捧了本清云大师书阁中的札记来看。

小时候他常见李允去书阁取书来看,还会在一部分不重要的云游札记上写些自己的话,有时是见解,有时只是感慨,清云也任由他去,并不加以管束,谢君奕看着手中卷上那俊逸的字体,晃了晃神,仿佛看到很久前。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院中椅子上晒太阳,他无事可做,只好懒懒散散的在院中听夏至蝉鸣,看云卷云舒。

那时清云大师总要下山,宋行洲又喜欢独自在后山练剑,李允怕他一人无聊,便常常从书阁顺本书来给他念。

二人一书,一人倚靠在树下懒散地念书,一人躺在竹椅上静静倾听,院中太阳透过树叶撒下细碎的光影,风拂过树梢,少年清冽如泉水般好听的声音便伴着莎莎叶声飘进另一人耳中。

李允偶尔会想逗逗君奕,便给他讲些世间的风花雪月,他觉得君奕太过板正,一言一行都端庄有度,又不喜与人玩笑,这个年纪本应更活泼些,可君奕从来不会恼怒,急了也只会微微脸红,但从不与人争执,李允多次尝试无果,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李允说:“君奕,你生来便是要当君子的人。”

那年李允十七,而他十岁。

可以说,他早些年的阅历、道理都是李允一步步慢慢授予他的,无论李允给他念书还是漫无边际地讲世间百态,他都愿意听,可能靠得太近,他也变得越来越像李允,一日清云大师从山下回来,看着他二人突然笑眯眯地说了句:“你俩真是越来越像了,不若拜个师”,李允闻言眸中含笑地看着他,他也终是在那目光中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后来不知怎的,宋行洲突然提出要带他去看看山下的风光,他曾经以为他们会一直在这山上过着世外桃源般的平淡日子,不问世事,可李允居然欣然答应了,于是他便开始随宋行洲下山游历,往往一去便是大半年。

这些年,他跟着宋行洲几乎踏遍南照万里河山,赏四下风光,途中也随着宋行洲习了剑术,他的棋艺和射箭是李允亲自教的,可他好像从未看见过李允用剑,于是他的剑术完全授自于宋行洲,宋行洲据说以前在军营中待过。

当时他想着不若也拜个师,宋行洲却看了躺在院中百无聊赖晒太阳的李允一眼,回头对他道:“不用拜我,我学艺不精,就当替我师父教你了,你唤我一声师兄便好。”

如今,此去经年,故人依旧,他已然长成谦谦君子,不知是否不负所盼。

一声清脆的棋落把谢君奕的思绪从过往拉了回来,他看向石桌上的棋局,李允的黑子已渐成合围之势,宋行洲的白子虽分布有道,却似已经无处可逃。全盘看去,黑子杀机已成,只待收割。

谢君奕看着树下的李允,他正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捏着一枚温润透亮的黑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对面逐渐暴躁的宋行洲,好似一只狡猾的狐狸悠然地按着野兔却故意按兵不动。

李允啊李允,喜白衣,擅黑子,更爱捉弄人心。

沉默许久,宋行洲终是放下了手中白子,他抬头看着李允,黑色的瞳孔里有道不尽的复杂神色,李允对他促狭一笑道:“那就说好了,去沧州。”

他抬头看了眼明媚的天空,又好似不经意般转头看着谢君奕,笑着说:“趁着这良日,明日便出发,如何?”

“什么如何?”谢君奕愣了楞,他看看桌上未完的棋局,再看看李允和宋行洲,回想刚才的话,略一思索,心下便明了了。

“为何是沧州”?他温和地开口询问,其实他更想问,为何是明日,明明才回来没两日,才见着面没几天,怎么就又要走。

沧州他知道,在南照北部,近乎边境处了,而青崖山在南边,此一去,更是山高水长,不知何日才是归期。

宋行洲看了眼李允,一看那人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咬牙道:“还能为何,你师父突然想念故人酿的寒霜雪了,非要我去跑一趟给他找来。”

李允哈哈一笑,在谢君奕询问的目光中抬手摸了摸鼻子,但面上却无半分愧意,好像提出这等荒唐要求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什么故人?未曾听师父提过,怎会居住在那么远的地方?”,谢君奕其实还想说,这么多年了师父从未提过自己在山下有故人,怎么今天这样巧,突然就想起来一位。

李允微微笑了,语气中有一丝怀念的味道:“她是一名乐师,曾经一曲动江南,早年间去了沧州,再未回来过,她名叫花容,容貌清绝,世人爱唤她一声容娘子,她除了琴艺卓绝,酿酒也是颇有心得,听闻她在沧州自制了一种名为寒霜雪的酒,曾引得万人空巷,想来定是十分好喝的。”

谢君奕放下了手上扎记,温和道:“这位容姑娘,与师父是何故交?”

李允看着天微微眯了下眼睛,语气淡淡道:“唔,算是曾经在江南游玩遇到的朋友。”

谢君奕俯身为他斟茶:“是很好的朋友么。”是什么样的朋友,为什么从未提及呢。

李允笑道:“是啊。”

谢君奕便道:“好”,他把茶盏放置李允面前,“既然师父想要,又不肯轻易下山,我自是愿意跑一趟的。”

宋行洲本来沉默着,此时不知听到哪句话似是扎了耳,冷哼一声。

见事已敲定,宋行洲以收拾包袱为由先行回屋了,不过看那脸色应当还是在和李允生气,李允也不管他,只是笑着跟谢君奕絮絮叨叨地嘱托了些琐事,以往下山好像也没这么多嘱托,或许是因为此次路途太过遥远么,谢君奕有些疑惑,但还是耐心地一一应下了。

李允嘱托完便起身说要去捣鼓自己的药草,谢君奕收拾好了茶盏,拿着看完的札记准备去清云大师院中还书,顺便还要再与大师道个别。

他经过石桌时顿了顿脚步,突然转身坐在李允的位置上,他垂眸细细打量着桌上未收拾的残局,白子的分落足够精巧,谋篇布局循序渐进,宋行洲的棋艺也是极好的,而黑子无视白子的多方位进攻,看似丢兵弃卒,实则徐徐围之。

亦或者说,世上少有他这样耐心又隐忍的棋手,无视眼前诸般损益,只为初时的目的缓慢而又稳步前进着。

谢君奕摇摇头,相较于李允,宋行洲这样的棋手才是常见的,有勇有谋,当断则断,如战场厮杀,有来有往,而反观李允,徐徐覆盖看似更为稳健,而一旦让对手找到漏洞行以诡兵,棋差一招则万劫不复,到底谁才是真正地在悬崖边踩钢丝。

舍弃无数势微的棋子换一次温柔而决绝的进攻,这就是李允吗。

虽是以取酒为由,但此番重点仍是游历,宋行洲计划下山后沿南照国西边城池而行,绕开京城,一路往北去往沧州城。

宋行洲与谢君奕一道在清云大师院中用晚饭,顺便敲定了此行大致路线,清云仍是微微笑着,也不震惊他们为何突然便又要启程这回事。

直到谢君奕问及李允为何没来用饭,清云才无奈着说李允整理草药时发现少了一株漆骨草,便头也不回地出门找爱草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估计今夜又要宿在哪棵树上了吧,听及此谢君奕愣了愣,宋行洲更是直接抽了嘴角:“李允这疯子,跟他的破草药过一辈子去吧。”

三人接下来沉默着用完了饭,纵使早有准备,还是总能被李允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三观。

夜空高悬,群星璀璨,谢君奕和宋行洲回到自己院中,二人路过石桌时皆停下了脚步,宋行洲神色淡淡的看着棋局,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仰天长叹一声:“再也不和李允那老狐狸下棋了。”

宋行洲转身愤恨地回了自己屋内甩上门。谢君奕笑了笑,暗道宋师兄这回果真是被师父气着了,不过被要求去遥遥北境却只为故人一壶酒也真是,真不愧是李允的作风啊。不过既然是李允,那就一点不奇怪了。谢君奕笑着摇摇头。

他负手站在桌前,抬头望着山中的夜空,久久不动,像是要把这天幕映在脑海中似的,还有这山中岁月,江阁老树,人与棋。

良久,他侧头看了眼属于李允的那间屋子,许是出门太急,门也没关好,这一株破草就这么稀罕嘛,稀罕到最后一顿饯别饭也不来了,他们还没有好好地说再见。

谢君奕又想叹气了,他回身站在石桌前,看着早已刻于脑海中的棋局,眸光深深,似是犹豫片刻,抬手从罐中捻了颗白子,未加思索便放在那处早已看过千百次的地方。

他垂眸看着这新的局棋,片刻后,他转身慢慢踱步到李允门前,替他掩好了门,空气中似有声轻喃传来,未曾听清便随风而去了,也不知是谁说的,又要说与谁人听。

可能很多年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石桌上的棋局已成和解之势,看似残局仍留有一子的破解之法,虽不知此后终局如何,但总不至于困于当下囹圄,画地为牢。

一子之差,不知是宋行洲太过急躁未曾发现,还是李允起落沉浮,最终在绝路留有一丝余地,亦或者,世事无常,终究是宿命还是巧合,一切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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