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天水便是成片成片的山，入了山里举目都是树，高低错落且疏密有致，在其中跑马，一个不留神就走散了。于澹和樊竝一前一后将易璨护在中间，三人在林中飞快地穿梭而过。
他们在一处河溪畔歇了脚。樊竝打水回来，将水壶递给易璨，“六殿下，您执意在周遭探查情况，所以我们这一路也走不了官道，山路跑马就是颠的厉害，好在马上就进肃州地界了，这一路总算是没出幺蛾子。”
“不用‘马上’，我们已经在肃州地界了。”于澹走过来坐下，“我看了一下，这山就是肃州城外的一座山头，叫藏洞山，因山里藏着成千上万个山洞，当地人才给取了这么个名儿。这些山洞每一个都是藏人的好地方，也就是说，再往里走，我们都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
正说着话，忽闻背后林间传来一声异动，樊竝率先反应过来，回身的同时拔剑出鞘，迎面斩下一支冷箭。
“上马！”于澹吼道，捞起易璨甩在马背上。
“竟然偷袭！这帮没胆的东西！”樊竝紧跟着翻上马背，就要伏身前冲，“才放一箭，他们人不多，我去抓了来！”
“樊大哥！”易璨加紧马肚，“留活口，我要问话！”
“得嘞！”
三人策马往林间奔，樊竝一马当先，那躲在树丛后面的人避之不及，被他一剑斩了胳膊，“敢偷袭老子？我看你今后如何拉弓！”
林间树木浓密，枝条层层叠叠，樊竝斩了一人，抬眼却见另有一道身影窜入密林之中，正越跑越远，忍不住骂道：“娘的，还是逃了一个。”
“没逃。”易璨已跟了上来，俯身捡起地上的弓，骑在马上挺直后背，俨然一副弯弓搭箭之势。
眼看那身影就要遁入不见，易璨猛地松开手指，瞬间似有疾风掠过，众人只来得及瞥见一抹残影，就看那逃窜之人跌入了草丛。
“天爷啊。”樊竝顿时呆住，转头看向易璨，“您不会也带了张假面，在这冒充六殿下的吧？”
“费什么话！”于澹也惊到了，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赶紧去捡人！”
樊竝捡了人回来，那人被射中大腿，疼的嘴角直抽抽。
易璨看了一眼，颇有些惋惜地说道：“生疏了，我想射他小腿来着。”
樊竝听了更惊讶了，“您这准头，就是放在侍皇司里也是数得着的，六殿下，学过吗？”
学过吗？
学习射箭的那年易璨十三岁，别的皇子十岁就会弯弓搭箭，易璨十三岁了连弓都拉不开。
那日万宗帝亲临校场，恨铁不成钢地把易璨一顿臭骂，转身拽过赤昀，令他站在靶前，冲易璨说：“射吧，要么射中靶心，要么就射死他。”
易璨放箭的手都在抖。
一箭飞出，赤昀胳膊上殷红一片。
易璨不敢射了，却听万宗帝大喊：“放箭！你不放箭，朕射死他！”
又是一箭，赤昀腿上也红了，整个人栽倒在地。
易璨跪在万宗帝面前，说什么也不肯再射了。万宗帝冲他道：“不射可以，你就跪在这里反省，不准回宫，不准吃饭，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找朕。”
易璨哭着点头，他可以不回宫，也可以不吃饭，但他不能再让赤昀挨箭了。
可是赤昀硬是爬起来了，他用一根长棍撑着身子，对易璨说：“殿下，射吧。”
射吧。
好在第三箭不偏不倚射中了靶心。
万宗帝十二分满意，指着赤昀对易璨说：“以后，他就是你的人肉靶子。”
那天易璨果真没吃饭，他练了一整晚的弯弓搭箭。他不敢不练，也不敢再失手了，那是赤昀的命啊。
易璨回过神来，笑着看向樊竝，“是学过一阵，被父皇逼得。”
于澹在一旁反复打量着那俩人的穿着，突然面色一沉，“六殿下，他们是肃州地方军！”
被易璨射中大腿的那人一听“殿下”二字立马抬起了头，瞪着眼睛看了一圈，“殿下？什么殿下？你们是从易都来的？”
樊竝还拽着那人的胳膊，此时一个反手把人扣住，“这是六皇子，你们胆敢行刺皇子，这条狗命不想要了！”
“六、六皇子？”那人登时激动起来，“六……六……”
“六你个头啊！”樊竝一脚踹了上去，“你他娘的好好说话！”
“是老将军他……”
话还没说完，林间忽地跃下数条人影，仿若一张黑网从天而降。
“散开！”于澹大吼一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来人两两一组，明显训练有序，包围迅速收拢，瞬间就有冰冷的刀刃抵至颈间。
“慢——慢——是老将军的外孙儿！”
这一嗓子喊得响亮，双方同时顿住身形。军中战术，讲究一个出其不意，因而方才所有人都打的急，根本来不及看清对方长相。这会儿得了片刻喘息，于澹才注意到那为首的一人似乎有些面熟，试探性地叫了声：“副都头？”
那人一怔，看向于澹，“你是……于家老二？”
“哎，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樊竝握着剑，想收又不敢收，“打错人了？”
“收了收了！”那人挥手示意，“再打下去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几人把地上的伤员扶起来，于澹趁机凑到易璨跟前，“六殿下，这人便是仲相文了，妘老将军掌管大荒军时，他在军中做副都头。”
仲相文闻言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易璨身上就移不开了，“这娃长得，要是穿身红色骑装，束个姑娘家的发辫，我真以为是妘大小姐活过来了。”
于澹轻咳一声，“这位是六殿下。”
仲相文也意识到说错了话，撩起袍角就要跪下，易璨一把将他扶住，说道：“别跪来跪去的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今早我们刚得到消息，说肃州城内有一个假州府，怎的假州府坐镇城中，你这个真州府却流落在外？”
仲相文扫了一眼四周，回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回去再议。”
三人跟着仲相文来到一处山洞，这个山洞看着不大，却是越走越深。
仲相文一路招呼着人起锅生火，吆喝着逮只山鸡回来开荤，那些地方军见了易璨都是喜极万分，易璨习惯了百官的冷眼相待，乍然受捧顿时感到有些无措，便低声问于澹：“他们是否还不知道我在易都是何名声？”
于澹哈哈一笑，“六殿下多虑了，他们都是大荒的汉子，大荒的汉子才不会在乎您在易都是何名声。六殿下来晚了，若是在妘老将军掌管大荒军的时候来肃州，整个肃州城您就躺着走吧，无论去哪都有兄弟抬着您。”
易璨愕然，“可是，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告诉我这些，你们在易都时也不曾与我亲近，全然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这又是为何？”
“这都是大小姐的吩咐。”于澹说着神色黯淡下来，“妘老将军病故时您才不到三岁，隔年老夫人也去了，那时大小姐对我们说，妘家已经后继无人了，再也不是能倚靠的大树，六殿下既是易家的血脉，就不要再与妘家扯上关系了。可是那日，我和于小连听说了您要来肃州，还是没忍住决定陪您走这一趟。于小连说，若非如此，以后死了去地下，大小姐会打人的。”
易璨听到这里忽而笑了，问道：“母亲这样厉害？”
“厉害。”于澹认真思考了下，“我也打不过的。”
两人说话间，仲相文已铺开了一张大荒的地形图，“六殿下看这里，这是大荒三城的地形图，大荒是大鄢西北防线，防的是西域三十六国，可如今却是防不住了，我若猜得不假，现在肃州城内的那位假州府，应该就是西域某国的来使假扮的。”
易璨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怎会如此？”
“都怪白镇庭那个老贼！”仲相文胸口起伏不已，忿忿道：“白镇庭与西域暗中勾结，将肃州拱手相让，以换来这些边陲小国的支持，我虽不清楚他游说了哪几个，但大致应该有若羌楼兰两国。他那日亲自带兵入城，侍卫看见白家旗帜也没过多阻拦，哪曾想他们竟是来屠城的！论打仗我们不怕，可白家竟将那些火器用在了百姓身上，我们地方军的能力有限，只能护着百姓先逃出来。”
“百姓呢？”易璨问：“可都逃出来了？现在在哪里？”
“大约逃出来七成吧。”仲相文回道：“现在都躲在山洞里，好在这山有灵气，别看现在天凉了，这山洞里夜里倒不冷。肃州的百姓在这儿，我们地方军自然就得守在这儿，但这终归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白家如此猖狂，你没有上报朝廷吗？”
此话一出，易璨就后悔了，只见仲相文重重叹了口气，苦笑道：“鸽子不知道放出去多少，折子也不知道递出去多少，连人都派出去了好几拨，只是没用啊。”他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问道：“六殿下您怎么来了？就算朝廷派人前来，也万万不该是您啊。”
易璨犹豫了一下，将原委道出。
仲相文听完猛拍大腿，“六殿下，您糊涂啊！那太子是何人？是白镇庭的亲外孙！他这是与白家沆瀣一气呢！您本可以在易都，尚无性命之忧，他偏偏把您弄到这肃州来，这是为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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