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江述睡得并不安稳。
起初是辗转难眠。这里的床太软，还有一股洗衣液的香味，不像他以前那张总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的木板床。
也许是因为这一整天他都觉得无事可做，他的精力依旧充沛，睡意全无。在组织里的时候，他总是有太多事情要做，且不说出任务的时候，就算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也需要进行一整天的高强度的训练——他是组织里年龄最小，也是底子最差的一个，像他这样的弱者想要在杀手组织里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竭尽全力变强。所以往往一天下来，他都是精疲力竭地回到房间，然后倒头就睡。
江述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初到Erinyes时的情形了，只记得在很长一顿时间里，他在角斗场上从未赢过，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站不起身。那年他还不到十岁，和他对打的前辈们知道分寸，念他年龄小通常不会下死手，但终归还是有些看不起这个弱小怯懦的小孩。
“Harpe啊，”他们嘲笑道，“只是一个遇到事情就会往Nolen身后躲的废物。”
“不过那张小脸倒是漂亮得很，简直比女人还……”
他们放肆地大笑起来，为首的那个调笑着要去摸江述的腿，却被突然出现的金发少年一拳打翻在地。
被打的那个人站起身，向旁边吐了一口血水，冷笑道：“Nolen，你什么意思？！想打架？”
诺伦冷冷地看着他：“没什么意思。只是Harpe是我的人，你这样欺负他，不合适吧？”
那人嗤笑一声：“你的人？你不过也是条丧家之犬，还想着给别人当主人？”
“这与你无关，”诺伦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多练练。你猜如果在下次格斗中你再输给我这个新人的话，首领会怎么想？”
那人面色一变，想起今天在角斗场上金发少年不要命似的打法，冷声道：“呵呵，你还真是条疯狗，怪不得首领这么喜欢你。”
他刻意将“喜欢”二字的咬字咬得很轻，似乎是在宣告某种模糊不清的暧昧关系，借此来讥讽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
“那你可要小心点，”诺伦抬起眼看他，平静的神色里藏着风雨欲来的疯狂，“别被疯狗咬了。”
那人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江述想起身，但身上的疼痛让他动弹不得。他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几声可悲的呜咽。
”Erinyes，是复仇女神的意思，“诺伦缓缓蹲下身，和蜷缩在地上起不来的江述对视，“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和我们一样肩负着深仇大恨。”
“你会恨我吗？把你带到这里。”
江述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的双目赤红，汹涌着愤怒和不甘，像一只被迫激起了所有兽性的小兽。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诺伦低声说。
“只有变得更强大，才不会被人当作蝼蚁一样践踏。”
他伸出手，拨开身前人被汗和血水黏在额头上的头发：“Harpe，你终归要学会自己站起来。”
自那以后，旁人眼中的漂亮废物Harpe好似变了个人，整日在训练场加练，在角斗场上的风格也越来越疯，从无一胜绩到逐渐能与一些前辈抗衡。
即使受到年龄和身体素质的影响，他与顶尖水平仍然相差甚远，但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里已然少了不屑。
不过因为资历尚浅，江述从没有被单独派去执行过什么任务。但这次的任务特殊，整个组织里，只有江述是最合适的人选。
“裴阐生，十七岁，商人裴如海的长子，Z国人，”诺伦将一叠资料交给他，“他的生母在他七岁时因车祸去世，同年，他遭遇了一场绑架案后双目失明，双腿也落下了病根导致无法行走，被裴如海送到A国L城某疗养院养病。”
江述皱了皱眉：“我的任务对象是他？”
诺伦笑了下：“是他，也不是他。你的任务就是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套取有用的情报。”
“我们真正的目标，是搞垮裴家。”
江述不是一个爱刨根问底的人，他没有问为什么，但眼里的疑惑却显而易见。
“裴如海表面上是一个来A国做生意的商人，但背地里进行了不少黑市交易，”诺伦看向江述，目光沉沉，“违法的勾当干得多了，断了别人的财路，自然有人想要他的命。”
江述点点头。
几年的时间过去，诺伦已然从当初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能力出众又行事狠辣，深得首领青睐，已经成为了组织中的二把手。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还没真正长大成人的依旧瘦弱的少年，声音平静：“这次我本来不想让你去的，但首领觉得，你的年龄跟任务对象差不多，更容易接近他而不被怀疑。”
江述沉默了一会儿，说:“首领信任你，是好事。”
“Harpe,这次任务风险很小，所以我不担心你的安危问题，”诺伦说，“但我觉得，你可能不太喜欢‘伪装’。”
江述对上诺伦的目光，轻声道:“不喜欢，不代表做不到。”
诺伦笑了。
“我当然知道你做得到，”他的声音很低，“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会跟首领说明，让他换一个人去。”
江述摇摇头:“我去吧。”
“就像你们说的，我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么？”
诺伦点点头:“好。”
他从桌上拿起另外一份资料，说:“这是你的新身份。”
江述接过来，粗略地看了一下:“江述……？中文名？”
“你本来就是Z国血统，取个中文名字起来，会让任务对象感觉更亲近一些。”
“我中文什么水平，你不是不知道。”江述说。
“不需要很好，只要会一点就足够了，”诺伦手指在资料上点了点，示意他看那一行，“你虽然是Z国人，但从小在A国长大，不太会说中文也很正常吧？嗯？”
“这个名字是你起的？”江述问。
“我又不会说中文，”诺伦说，“请别人取的。”
“怎么了，不喜欢吗？”
江述摇摇头。
诺伦说：“这上面的信息真假参半，这样可信度更高，也更方便你维持人设。”
江述认真地翻看着那份资料，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
”Jiang…Shu，“诺伦突然叫了他一声，在江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接着道，”你要尽快习惯，Harpe，以后大概很多人都会这样叫你。“
”知道了。“
诺伦递给他一部看上去有些旧的手机：”这部手机你收着，里面那个备注着'表哥'的人是我。以后我就会用那个号码联系你。“
这时江述刚好翻到亲属关系那一页，他看到诺伦的假名孤零零地呆在表格里，后面跟着的文字是”远房表哥“。
诺伦静静地看着他：”这几天我会为你安排几节中文课。我已经跟首领申请过了，到时候我会亲自开车送你去疗养院。“
他突然凑近了些，一双灰褐色的眼睛中藏着些许笑意：”Shu，喊声哥哥来听听？“
江述犹豫了下，没说话。
“行了，逗你玩儿的，”诺伦弯了弯嘴角，“这两天就不要训练了，以免在身上留下新伤。”
……
江述躺在床上，回忆混乱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又消失，一直到十二点，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混乱的梦，醒来时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快速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江述听见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知道今天又是个阴雨天。
“不着急。”他想。
他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或者说，他在等一个能够顺理成章地在后院里和那个人“偶遇”的机会。
他无端地想，也许那会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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