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述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三天后，连着下了快一星期的雨终于停了。江述站在窗前，看见被“困”在楼里许久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后花园，在阳光下悠闲地散步。
这几天来，江述没急着接近任务对象，而是在疗养院里到处走动，了解院里的大致情况。院里大半的人，他都在活动室或餐厅见到过了，但他一次也没有看见过裴阐生。207房间的门也总是紧闭着的，每天几乎只有那个叫凯瑟琳的护士会进出一次，而房间里住的人则好像根本就不外出。
江述一开始觉得这很奇怪，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很合理。一个失明了的、终日坐在轮椅上的人，又能去哪儿呢？也许待在房间里和去外面对他而言并无分别。
江述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再也无法行走，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会去哪儿呢？Erinyes一定容不下他这样的废人，他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敲门声响起，江述调整了一下表情，走过去开门。
“江，”门外站着的凯瑟琳笑容灿烂，“今天天气很好，大家都到后花园去晒太阳了。你想不想出门走走？”
江述点了点头，笑得乖巧。
他走出门，看见凯瑟琳正转头看着不远处307的门，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我要跟着你一起下去吗？”江述问。
凯瑟琳回过神，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用，你先下去吧。我还要找几个人呢。”
凯瑟琳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是东方面孔的少年，想起老护士长说的话——
“疗养院里很少有裴的同龄人，他在这边交不到什么朋友，性子越来越孤僻。”
“要是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好了。”
她记得……江述好像只比裴阐生小两岁？
凯瑟琳脑海里灵光一现。江述在疗养院不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么？她觉得可以介绍两个孩子认识认识，说不定两个人就能成为好朋友呢。
她叫住转身要走的江述：“江，你想不想交个新朋友？”
江述顿住了脚步。他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容易。他猜到凯瑟琳说的“新朋友”应该就是207房那位，但他还是作出愕然的表情，语气疑惑：“朋友？“
初春的阳光温和，江述沿着石子小径慢悠悠地晃荡进后花园。
凯瑟琳说要先去问问那个人愿不愿意出来，所以让江述不用等他们，可以自己先下来走走。江述不喜欢这种无意义的闲逛，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目标出现，但长廊里已经坐满了在闲聊的老人们，他不好意思坐过去，也不想成为他们的话题。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最终决定在秋千上坐一会儿。
那是一架木制的老式秋千，木板做得很长也很宽。江述在中间坐了下来，鞋底刚好触到地面。但他从来没有玩过这种东西，只看到过公园里那些孩子们玩，所以他有些局促地抓了下两边的绳子，然后又慢慢松开。
“荡秋千”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才喜欢干的事，他这么想。
于是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秋千上，只把秋千当成普通椅子来坐。
春天的花园充满了生机，但江述没有这种闲情雅致去欣赏眼前的美景。他的神经一直是紧绷着的，在脑海里不停预演着可能发生的情景。
他知道自己性子冷不讨喜，甚至在Erinyes这种地方也经常被人诟病。这些天来他竭力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可他又不是演员，不敢保证自己说话说多了会不会原形毕露。
所以提前“演习”是很必要的，江述要靠着它堆起一层又一层的假面，否则……
”江！你在这儿啊！“
凯瑟琳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江述猛地回神，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只在凯瑟琳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旁的人身上。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穿着白衬衫，沐在阳光下显得干净又柔和。
江述想主动走过去，但在凯瑟琳的指引下，少年摇动轮椅，慢慢朝着秋千的方向靠近，江述就又不知道该不该动了。
直到少年在离秋千还有两米的距离外停了下来，江述才发现自己坐在秋千上，刚好可以跟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平视。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站起身来。
江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不是一个善于欣赏的人，或者说，他有时对一些好看的事物显得过分冷淡了。可是眼下面对着的是这样一张脸，他还不至于无动于衷。
他比他想象中要……江述怔愣地想，更好看。
只是可惜了那双眼睛。江述和那双暗淡无光的瞳眸对视一眼，然后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凯瑟琳为裴阐生介绍:“裴，这是江，他刚来这里，只比你小两岁。”
她看向江述。江述露出一个堪称阳光的笑:“……你好，我叫江述。”
少年笑了一下，声音温润:“你好，我叫裴阐生。很高兴认识你。”
凯瑟琳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要给两个孩子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说:“那你们玩，我还有工作要做，先走咯？”
江述目送着凯瑟琳远去，心想她可真是帮了大忙。
他看向裴阐生，正准备像预演的那样问他来疗养院多久了，后者就先开了口:
“你……也是Z国人吗？”
江述说:“……嗯。”
“严格来说，是我的父母是Z国人。我从小出生在这里，从来没回去过。”
裴阐生点了点头。
“那你会说中文吗？”
江述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只会一点。说得不太好。”
“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们没教过我。我是跟着……别人学的。”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不甚在意，但裴阐生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僵硬，他以为那是因为他提起了对方的伤心事。
裴阐生说:“抱歉。”
江述愣了一下，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句“抱歉”的指向。
其实他是真的不在意，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父母。
江述说:“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江述沉默地看向自己的脚尖，然后又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裴阐生温和地笑着，只是神色仍旧很淡，看上去礼貌又疏离。明明离得这么近，江述却生出了一种裴阐生其实离自己很远的错觉。
他的气质太干净了，一看就是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不像江述，是被血和恨浸润着长大的。
江述觉得自己和他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没有这次任务，他们或许根本不会有交集。
或许是因为氛围实在太过沉默，裴阐生突然说:“今天的天气很好。”
江述说:“嗯。”
一阵微风恰好吹过，轻轻拂过少年的脸颊，吹起几缕发丝。
江述顿了顿，说:“是春天到了。”
裴阐生笑了笑:“一定很美吧？”
他说的是景色。江述看了看周围冒了新绿的树木，看了看远处微波粼粼的湖面，觉得这些景色和普通公园里的没什么两样，但他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连阳光的颜色好像也不太一样。
江述觉得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变得很陌生，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
他轻声说:“嗯。很美。”
他转头看向裴阐生，后者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看”着前方，像是真的在欣赏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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