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初起,溽暑未散。船行江上,顺流破浪。
江上不比海上,寻阳以下千里大江,平静得如同白练。孟夏时节不多风,唯有不尽潮气拂面而来,氤氲着日光,令人心中郁郁。
然而一想起岭南,此间闷热便少了几分恼人。
立于船头的壮年男子长出一口气,望着宽阔的江面收回思绪,岭南日色将他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较从前更多了几分威严。候在一旁的兵士见他回神,小心道:“将军,大将军有请。”
壮年男子半晌不言语,那小兵便有些着急,催促道:“大将军有要事相商……”
一个眼刀横过来,小兵愣愣地住了声。
眼前玄色身影一晃,衣甲窸窣作响,人已往舷梯去了。木梯发出沉重的声响,每一声都昭示着来人的不悦。
张灵佑等在爵室,倚栏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毫不客气地停在侧旁。
他一动不动,余光里那身影很是不耐烦。
“叔度,你还是沉不住性子。”
张灵佑开口,语气平淡。他生得白面长须,相貌周正,即使在军中,也常常一副儒生打扮,青衫广袖,羽扇纶巾,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几分清雅。
因此当他投来谦和质询的目光,郑显的火气腾一下便上来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张灵佑侧首看他:“那该说什么?越靠近金陵,越得留心。”
郑显恨恨道:“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说的是承平年间败于宣武军的旧事。张灵佑不以为忤,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羽扇,问道:“当初劝我起兵时,你是怎么说的?”
“我?”郑显不假思索,道,“我说,你难道还能在岭南待一辈子吗?”
“不是这一句,”张灵佑摇头,“你说成肃在广固与胡人厮杀,这一仗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对我们而言,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郑显道:“不错。”
“可如今成肃回来了!”张灵佑用力一拍羽扇,“他竟然活着回来了……”
“那又如何?”郑显不以为意,道,“你怕他,我可不怕。”
张灵佑看了他一眼,道:“我并不怕他。只是此人远比江岚李劝星难对付。”
郑显嗤笑道:“我大军十余万人,舟师盛壮,今非昔比。荡平金陵都不在话下,他带着一群伤病残将,又能奈我何?”
张灵佑又摇头道:“成肃其人深不可测。胡骑剽悍,城池险固,尚不能将其阻拦,足见其老谋深算,诡计多端。金陵又与寻常城邑不同,更不可掉以轻心。”
“难道我掉以轻心?”郑显不满道,“如何攻下金陵,我早在岭南便考虑好了。你我兵分两路,于新亭和白石南北夹击,成肃纵有三头六臂也救不得!”
他话音刚落,张灵佑又摇头道:“我已经说过,金陵山川交错,个中形势复杂,贸然分兵,一旦失利,士气低落,何以为继?我将身家性命抵在此处,万不能轻举妄动。”
郑显气道:“哪个不是抵上了身家性命?你坐拥大军,岂能如此畏首畏尾?”
“我乃是已死之人,再也输不起,”张灵佑叹道,“人命危脆,人心亦然。叔度,我不能输,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郑显听他这么说,皱起了眉头,道:“依我之计,必得金陵。”
“昨夜斥候来报,孟元礼已望风自裁。想来金陵早已是人心惶惶,用不了许多时日,便自会分崩离析。我等以逸待劳,岂非上策?”
郑显强压着怒火,道:“你还等着他们投降吗?”
张灵佑淡淡道:“若他能君臣束手,肉袒牵羊,有何不可?”
“笑话!”郑显不知从何说起,怒极反笑道,“如今掌权的可是成肃,又不是王平之那样的软骨头!”
“朝中还能有几个成肃?连孟元礼都吓破了胆,更何况旁人?”张灵佑似是一笑,“自岭南北上这一路,献城投降的还少吗?”
郑显不由得一噎,直指着他道:“你真是异想天开!”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亦是为诸军将士考虑。”
张灵佑说罢,忽而神色一紧。二人交谈间,楼船已行至江心白枫洲。这一片沙洲周延数十里之广,横亘于烟波浩渺的大江上,土地平整,屋舍俨然,林梢间隐约可见层楼高企的馆驿,正是官府设在洲中的客舍。
他连忙吩咐属下:“停船,驻扎白枫洲!”
“不可!”郑显抬手喝止住那人,厉声对张灵佑道,“主上,你仔细看看,前面便是新亭了!主上若是不放心,我愿带兵从新亭登岸,为诸军前锋!”
张灵佑自然望见了新亭,望见了叠翠蒙茸间高耸的重檐歇山顶。这处数百年来风雅不绝的饮宴之所,不知迎来又送走了多少王侯将相,如今面对江上遮天蔽日的战船,也只于回环险阻的丘墟垅堑中无言矗立。
这盛壮形势让张灵佑愣了愣,他回过神来,道:“不能往前了,再往前便没有屯驻之地。”
“请主上让我一战!”郑显一拜,道。
“不可——”
张灵佑紧盯着属官:“速去传令,退回白枫洲!”
那属官噔噔跑下舷梯,高声呼喊了什么,江上顿时号角声大作。帆移影动,人马喧腾。
郑显撑着栏杆,泄愤般挥了一拳,铿然有声。半晌,他抬头道:“主上误我!”
————
江上悠远的号角声飘散于孟夏溽暑,千顷茂林间,百里长山下,敌船如黑云般缓缓后撤到白枫洲。
石头戍城头,成肃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肃穆和威严重新回到脸上,深沉似水的眸子逐渐亮起来。
他大笑几声,一拍墙垛道:“天不亡我!”
诸将佐惊魂未定,实在是笑不出来。白枫洲距离石头戍不过十余里,敌船瞬息之间便可兵临城下,只不过是来早来迟的问题。
成之染方才紧张得小脸煞白,如今终于挤出了笑意,道:“敌兵不进反退,已如强弩之末,再难成气候。”
成肃点点头,扭头问成雍:“何知己到哪儿了?”
成雍擦了擦额角冷汗,道:“这两日便能到金陵。”
成肃哼笑了一声:“我等得,张灵佑不一定等得。”
他沿着城墙走了两步,眉头又紧皱起来。
“第下,旁人可指望不得,”成之染上前劝道,“张灵佑此时止住了,说不定何时又顺流而下。我军务必要趁此良机,多修些工事为上。”
成肃并非没想过,只是先前忙于调兵驻守,顾不上这些。他问道:“你待如何?”
“若要把守石头戍,淮口、后渚和越城不可不设防。若贼寇由白石登岸,庐龙山不可不设防。若贼寇闯入玄武湖,宫城以北的药园不可不设防……”
她竹筒倒豆子般叙说一通,成肃连忙叫停:“你想的倒也周全,可军中无人,做不得那些。”
成之染正要分辩,徐崇朝说道:“远的顾不上,眼前淮口却并非难事。江岸上草木丰盈,伐来堵塞淮口,明日便能做成。”
成肃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当即便吩咐振威将军杜延寿带二千人到城下封锁淮口。瞭哨一直紧盯着白枫洲,遥望见敌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直到入夜都没什么动静。
成之染放心不下,然而神思已倦极,恍惚间回到将府,仿佛听到夜风中叮叮咚咚的铃响。
她赫然止步,细听时,寂寥月色里隐约传来深沉的水声。
徐崇朝投来问询的目光。
成之染用力甩甩脑袋,连那点水声也听不到了。
徐崇朝似是一笑:“狸奴,你要睡着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强撑着眼皮跟在他身后,梦游般回到住处。徐崇朝送她进屋便离去,她隔着门扇伫立良久,耳畔又响起铜铃声。
————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次日一大早,江上便传来鸟雀啁啾。成之染随成肃诸人巡城一圈,四下里乱糟糟的,成群结队的兵士往来不绝,招呼着,号令着,在一片斧斤声和打桩声中费力地拖运树木。城周和淮口的树栅已初具雏形,看上去严整森然。
日头渐渐升起来,煌煌地照着,炽热得晃眼。一阵江风刮来,嘈杂人语间,轻微的铃声仿佛烟波间的细浪,一眨眼没了动静。
成之染敏锐地捕捉到这声音,循声张望着,忽而见城西烽燧墩台竖着高高的哨岗,四角都挂着风铃。
这太奇怪了。
她遥指着那哨岗,问孟元策道:“那里怎么会有风铃?”
“那可不是一般的风铃,”孟元策目光一沉,道,“是招魂铃。”
成之染讶然。
“据说当年庾昌若北伐失利,折损了许多人马,回来后便在石头戍最高处,挂了那铃铛招引亡魂。”
成之染半信半疑:“庾昌若都死了几十年,为何不取下?”
孟元策叹道:“庾昌若虽死,这些年征战殒命的将士何曾断绝过?”
他语调低沉,眸中闪过一丝哀伤,似乎是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兄长和阿弟。
成之染扶着墙垛,道:“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不知何时才能终结这乱世。”
孟元策并不搭言,目光落在飘渺大江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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