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战火

入夜时分,朗月清辉满地。立于城头,月下斑驳风光依稀入目。成肃遥望白枫洲点点灯火,抬手下令,城门大开,二千匹具装虎班突骑箭矢般飞出,越过秦淮口,沿着开阔的江岸一路向南疾驰。

白枫洲上草木丰饶,风移影动,月色婆娑。张灵佑军中守夜的兵众正围坐在树荫下,寂寂江风中忽闻夹杂着奇怪的声响。有人惊呼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临水远眺,一时间惊疑不定。

“这、这是哪来的凶兽——”

夜色深沉,阴风阵阵。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踮着脚隔岸观望,正交头接耳议论着,又有人紧张道:“都站好都站好!主公来了!”

人群颇为自觉地避让两旁,炬火映照中,张灵佑仍是一副儒将打扮,轻扫了众人一眼,道:“什么事,这么热闹?”

郑显跟在他身后,目光越过人群,一直落到对岸。斑驳交错的岸上,一群庞然大物往来奔腾叫吼,从头到脚覆盖着森然铁甲,暗沉的条带垂到地面,随着震动而飞舞。

他疑心这是魏军的骑兵,可从来不曾见过这等怪异的装扮。而他们口中叫嚷着粗犷声响,仿佛野兽在荒野中嚎叫,重重面甲将他们的面貌遮得严严实实,那吼声便从四下里渗出,更显得周身杀气腾腾。

胆小的兵士已吓得面无血色,郑显冷笑道:“你怕什么?”

那兵士脑子一抽,竟答道:“这这、这是不是妖怪啊——”

张灵佑皱了皱眉头。那怪异装扮下究竟为何,他也拿不定主意,毕竟比寻常马匹都要高大三分,难不成真的是皇家的凶兽?

岸上草木在暗夜中静默,更显得音声凄厉。见洲上围观人群灯火通明,对岸叫吼得更加起劲,纵使张灵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渐渐也明白对方在挑衅叫嚣。

“这等装神弄鬼的把戏,你们也信得?”郑显呵斥道,“都给我回去,看什么热闹!”

众人素来畏惧他,心下虽惊恐不定,闻言也只得散去。

张灵佑仍站在水边,恰逢轻云闭月,他脸上神色也晦暗不明。

郑显毫不客气道:“你还等他们投降么?人家都蹬鼻子上脸了!”

张灵佑并不搭言,盯着对岸跃动的黑影,半晌才说道:“成肃确有些手段。”

“你——”郑显顿了顿,忍不住道,“主上莫不是怕了?堂堂天师道统领,竟会信这些唬人的玩意儿?”

张灵佑不与他争辩,径自皱眉道:“看来金陵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知他们留了什么后手——”

郑显打断他:“我愿带兵去一探虚实!”

张灵佑难得没有反驳,反是沉吟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

徐崇朝带兵在白枫洲对岸折腾了半宿,直到洲上灯火阑珊时,才驱马回到石头戍。黎明前天光黯淡,几颗星子在遥远的天际闪烁,石头戍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清脆的马蹄声鼓点般涌入城中。成之染一宿没合眼,此时已一脸倦容,强撑着眼皮赶往正堂,浑身流露出烦躁不安。成肃似乎在堂中等候多时,听徐崇朝讲完岸上所见,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张灵佑也没多大胆子。”

张灵佑这一宿按兵不动,成之染心里稍稍有了底,如今金陵守军已有数万人,虽比不得对方人多势众,但胜在以山川形势为凭依。冠军将军赵兹方屯驻于北郊玄武湖一带,西侧江岸自有山冈截断,秦淮以南有钟长统驻守越城,迤逦向东,辅国将军孟元策戍守丹阳郡城,诸将各有职守,以却月之势守备迎敌。

石头戍守阨秦淮口,精兵良将都汇聚于此,若强敌来犯,也有一战之力。

夜中胡骑挑衅时,张灵佑并未出兵回击。想来此人也谨小慎微,在摸清魏军底数之前,恐怕也不会贸然出击。

这缓兵之计既得手,钟长统便有足够时间修缮越城和荻芦的营栅。

然而再往后,免不得与敌寇真刀真枪地厮杀了。

成之染暗自捏了一把汗。

————

军中气氛一日比一日焦灼,众将士都紧张忙碌着。成之染登上城头瞭望,伐齐大军运回的抛车整整齐齐摆在女墙下,每一个垛口都安放着形制复杂的重弩。守城兵士调试着器械,抱怨道:“这妖贼自从到了白枫洲就没了动静,一天天的到底还打不打了?”

他的目光中沉重而复杂,还充斥着隐秘的悲怆,面临这场生死攸关的大战,恨不能早些一决胜负,也免得终日忧心忡忡。

成之染微微一笑:“该来的总会来的。”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江上便传来震天鼓声。诸将佐心神为之一振,登城眺望,远处迢递十多艘舰船浮荡于江波之上。这支船队以数艘冒突为首,艨艟斗舰翼护其后,径直朝石头戍而来。

看样子是来打前阵。

成之染望见冒突船头犀角般的尖刺,料想他们是冲着城下树栅来的。待船队又靠近些,众人都紧张地看向成肃,终于听对方发令:“放抛车。”

一声令下,滚滚巨石如流星般抛向江面,有数艘敌舰被落石砸中,半边船舷都塌陷下去,渐渐便落在后头。那几艘冒突凭借狭长身形左闪右避,硬生生躲过了抛车,直直往城下驶进。

成肃又一声令下,墙垛上重弩便铺展开来,碗口大小的弩箭破空而出,宛如利刃出鞘,携着凌厉风声直插入敌舰船身,转瞬之间已射沉了数艘。

这重弩是石头戍的利器,轻易不示人。诸将佐初次见它一展神威,止不住叫好。成肃见敌舰有退意,便号令重弩手减缓攻势。那弩箭金贵得很,城中留存也不多,需得用到刀刃上。

两下里遥遥对峙,剩下的船舰逡巡良久,却始终近岸不得,见势不妙便匆匆撤离战场。

这一波敌舰虽败退,成之染脸上却没多少喜色。好在对方只是来探虚实,若重兵压境,城中难免会左支右绌,到时候恐怕应付不得。

那数艘船舰退去,上游半晌没再有动静。众人唯恐敌舰卷土重来,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成雍见敌兵许久不来,低声问成肃:“他们会不会不来了?”

成肃瞥了他一眼,尚不及开口,瞭哨高呼道:“有敌情!敌舰百余艘离开白枫洲,正往下游来!”

成肃倒吸了一口凉气。

诸将佐严阵以待,约莫数盏茶工夫,果然见连绵舟师自上游浩荡而下。这船队显然知晓石头戍厉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堪堪绕过营垒,直往下游去。

成雍慌了神:“糟了!他们要往城北去——”

城北如今是赵兹方率领伤病残将把守着,庐龙山上新修了白石垒,覆舟山上新修了药园垒,到底还是守备薄弱,哪里抵得住这许多敌兵?

成肃皱紧了眉头,眼见敌舰一艘艘驶过,再也耽误不得,于是留成雍戍守石头戍。他号令其余诸将佐即刻发兵,马不停蹄赶往白石垒。

成之染追到城下拦住他:“张灵佑何等谨小慎微之人,如此兴师动众,其中必有虚诈!”

“我岂不知他好施诡计?”成肃翻身上马,道,“可城北守备虚空,若妖贼当真闯入内湖,列阵于玄武门下,天子危殆,谁还能救得?”

这道理成之染也明白,她急得浑身发抖,道:“大军离了石头戍,若敌寇从南而来,又当如何?”

南线几座营垒加起来,才不过数千守军而已。

成肃勒马沉吟,吩咐参军屠白额道:“我与你留二千人在此,务必死守秦淮口。大军不回,不得出战!”

屠白额领命。

成肃不再逗留,匆忙率大军北上迎敌。

成雍收回目光,转头却见成之染原地不动,神色莫测地望着众军远去,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阿叔,”成之染侧首对他道,“石头戍险固,自不必担心。可荻芦新造营垒,我需得过去看一眼,心里才能有深浅。”

成雍哪里能拦得住她,他身边唯有元破寒留守,似乎还能靠得住,于是试图向元破寒使眼色。

然而元破寒迟疑了一下,道:“我愿随女郎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成雍纵然心中惴惴,也只能听之任之,叮嘱道:“多加小心!”。

成之染打马在城下树栅逡巡一圈,又望望城头重弩,强自压下心中不安。

元破寒若有所思道:“重弩虽厉害,奈何太笨重,而且若敌船靠近江岸,它反而无法射到。”

成之染深以为然:“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人追上屠白额的队伍,屠白额瞥了成之染一眼:“女郎还担心妖贼往淮口来?”

成之染与他并不相熟,略一沉吟道:“参军,若敌舰不能近岸,一切都好说,要不然,这树栅亦有隐忧。”

她打马急行,一路颠簸着思绪横飞,不多时便到了荻芦垒。这营垒选在后渚高地,依凭地势夯筑了垒壁,外缘倒插着削尖的竹钉,险要之处还用乱树枝堆成鹿岔,还算是易守难攻。敌军若是要拿下,需得费一番功夫。

沈星桥将众人迎到垒中,听闻成肃北上白石垒,神色不由得一变,问道:“成公可有何嘱托?”

屠白额道:“成公命我等坚守不出,沈参军,你军中弓弩手可就位?”

沈星桥将荻芦垒布防细细说给他,屠白额眼神飘忽,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冷不丁又道:“成公远在白石垒,若淮口当真有异,如何能赶得回来?我军中自有精兵良将,若形势危殆,出去与他一决胜负便是了!”

成之染蹙眉。

沈星桥却不见得恼怒,只道:“屠参军,成公既如此安排,必有其考量。”

屠白额又争执了两句,被沈星桥好说歹说劝住。

成之染心中正疑虑,忽闻外间号角声响起。

是石头戍的望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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