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昏厥

沈星桥杀死面前的敌兵,对方壮硕的身躯轰然倒下,耳后亦传来金戈破空之声。他横刀正欲格挡,身后一名敌兵悄无声息地倒下,露出元破寒持刀而立的身影。

这该是垒内最后一名敌兵了。

沈星桥尚不及开口道谢,却见元破寒面露焦急。

“成娘子在哪里?参军可曾见到她?”

沈星桥不语,目光移向山坡下,正望见援军风卷残云般将敌寇击退。他长出了一口气,蹲下身用敌兵衣摆将刀刃擦干净,盯着垒中的一片死伤,半晌才站起身来,长刀入鞘,将脚下尸首踢到一旁,大步流星地走出栅门。

元破寒连忙跟上去。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横七竖八的杂乱战场,在一片哀嚎叫喊声中来到援军阵前。

沈星桥在温印虎马前躬身抱拳,厚重的铠甲低垂,一如他低沉的声音:“荻芦垒伤亡惨重,请将军缚我到中军领罪。”

温印虎下马来扶他,忍不住怪道:“郡公留重兵在此,为何守不住?”

沈星桥默然无语。

元破寒为他不平,道:“那位屠参军不听军令,擅自率军迎敌,守军只剩千余人,如何抵得住强攻?”

成之染听到二人声音,从徐崇朝身后勉强探出半个脑袋。

她满脸血痕,元破寒险些没认出,一看她遍体鳞伤的样子,眉头又皱了起来。

成之染无力多言,只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元破寒还想多说,那边沈星桥三言两语解释了荻芦垒战况,温印虎摆手道:“罢了,你自去郡公面前解释。”

他带领手下兵士收拾战场。成之染忽而大喊道:“将军,烧了他们的贼船!”

闯入秦淮树栅的敌船还停靠在赭衣桥,温印虎应声道:“放心!”

徐崇朝命人沈星桥和元破寒牵来两匹马,率领胡骑一道回到石头戍。

成之染赖在徐崇朝马上,待到了城下,见沈星桥神情郁郁,又劝道:“沈郎,这岂是你的过错?我阿父并非不明事理,必不会责罚于你。”

沈星桥看了她一眼,道:“我岂是为自己担心?”那些随他征战的部曲,自幼相熟的乡里兄弟,俱在他手下听令,经此一役,满眼尽是痛苦挣扎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攥了攥拳头,径自下马,将兜鍪摘下,一声不吭地进了城。

徐崇朝也下了马,牵马将成之染送到军府门前,元破寒搭把手,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下来。成之染脚一落地,才发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痛快,小腿上箭簇仍在,周遭都凝成了深色的血痂,一动又开始流血。

徐崇朝蹲下身,道:“上来,我送你回屋。”

成之染不肯:“去前堂,我要见阿父。”

徐崇朝只得将她背到前堂,一见这架势,上首的成肃险些没坐住,盯着堂下之人的脸色愈加阴冷。

“屠白额,你可知罪?”

屠白额吓得瑟瑟发抖,全然没了之前的威风。

成之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当时屠白额率二千人出战大败,营垒外乱作一团,她还以为这人没命了,坐下来一听,原来他见势不好,便弃军而逃,凫水过秦淮,仓皇奔回石头戍。

随之奔逃的还有若干军中头领,成肃一一审问一番,便大致摸清了情况,一拍几案道:“我如何苦心交待,你为何不听!”

屠白额哪里敢搭言,只不住叩头请罪。

成肃又瞥向沈星桥:“沈参军,他不听军令,你为何不拦?”

沈星桥动了动嘴唇,跪在地上的身影稍显得萧瑟。屠白额比他年长,在军中资历比他老,又独领一军与他互不统属,他苦劝也就罢了,如何能将其阻拦?

面对成肃的诘问,他只能沉默不语。

“罢了,”成肃叹息道,“屠白额抗令不遵,以致败军,当斩!”

屠白额虽知成肃军法如山,然而心中仍抱有一丝侥幸,听闻此言登时失了气力,重重地磕在地上。

“是卑职对不住手下弟兄,还望第下莫要迁怒于他们。”

成肃挥挥手,两旁军士便将他带下去。

堂中静默了一瞬。成肃对沈星桥道:“屠白额部下,便归你统领。”

屠白额手下二千人,这一场厮杀伤亡过半,余下的四散奔逃,恐怕也所剩无几了。然而成肃这样说,便是不会再责罚他。

沈星桥恭敬领命,退到一旁。

杜延寿似乎早有话要说,此时见众人沉默,便开口道:“第下,荻芦垒之围已解,我军何时能出城追击妖贼?”

“你心急什么?”成肃不动声色道,“这一路奔波辛苦,既然回到石头戍,便让将士好生休整。盯好了妖贼动向,时机成熟我自会发兵。”

他细细叮嘱一番,诸将便各自领命而去。堂中只余下寥寥数人,傍晚的日光已不再刺眼,洒在角落里成之染身上,在她眉眼之间镀上一层金辉,也映得铠甲愈加斑驳。

成肃起身走到她近前,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问徐崇朝道:“怎么伤成了这样?”

成雍咽了咽吐沫,跟在他身后不吱声。成肃率军回援,见成之染不在石头戍,当时便大怒,可军情紧急,一时也顾不得她。如今腾出手来,怕是要狠狠训责一番。

成肃何尝不想训责。荻芦垒那一番恶战,他登上石头戍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那营垒便要失守了。成之染混在其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想都不敢想,心头又气又恨,窝火极了。

如今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心中巨石落了地,可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也着实让他心疼。

徐崇朝也说不出话来。当时战场上那局势,连他的心都凉了半截。人能活下来已然是万幸。

成之染倚在坐榻上歇息了一会儿,这时候浑身都僵硬了。她头痛欲裂,强撑着听到成肃并无乘胜追击的意图,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此用兵,当无大碍。

这口气一松下来,整个人都神志昏沉。

往日她最爱插言议事,如今却一直安静待在一旁,成肃察觉出异常,大喊道:“狸奴?狸奴?”

成之染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一个破碎琳琅的梦境。

不知何处响起了凄冷铃音,断续随风不绝如缕,似乎在镇北将军府门前,又似乎在云雷洲上潇潇雨幕里,她隔着锦绣楼阁对外间说道:“人生不知苦,何以成圣贤?”

无人回应她的话。

她推开一重又一重朱门,望见金陵四四方方的高远天空,日光照亮了腰间长刀,正是成誉送她的及笄之礼。朦胧之间回廊里有人和婉地笑着,她呼吸一滞,跌跌撞撞地追了好久,终于看清是母亲柳氏的面容。

柳夫人遥遥望着她,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她怎么也听不清,只得追着喊道:“不要走,不要走……”她一脚被门槛绊倒,身体仿佛从云端坠落,就像是水镜击碎,铺天盖地的疼痛席卷而来。

成之染猛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伸出的手心空无一物。她捂着胸口剧烈喘息着,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除了心口近乎窒息的疼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徐崇朝刚将她抱到耳房小榻上,便见她两只手乱舞起来,口中还含混不清地说些什么,如今人醒了,目光却惶然而呆滞。

成肃大步到榻前,关切道:“感觉怎么样?”

成之染缓缓坐起来,摇了摇头,努力平复着呼吸。正堂的耳房并不宽敞,成雍和元破寒也站在近旁,便显得逼仄起来。

她开口道:“我没事,只是有些饿了。”

成肃望着她染血的苍白面色,一片狼藉中,唯独那一双眸子渐渐亮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金创医火急火燎地赶到,见成之染遍体鳞伤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紧。这伤势虽不致命,但成肃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只得小心道:“虽说都是皮肉伤,也拖延不得,尤其是腿伤还有箭镞在,若迟了怕是要瘀肿。”

岂止是瘀肿,若清理不当,这条腿怕是要废掉了。

他说完颇有些局促,询问的目光望着成肃。

成肃焦急道:“那便快些医治。”

金疮医忙不迭点头,手上却毫无动作,神态仍有些为难。成之染并未刻意修饰形容,一张脸虽花了,金疮医如何看不出这是名女子。她还有刀伤在肩头和腰背,免不得宽衣解带,若被人看去了,于女子清名有碍。

“元参军,下去疗伤罢!”成肃道。

元破寒也在荻芦垒浴血奋战,衣甲上血迹斑斑,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哪些是自己的。他迟疑一番,道:“我这些伤不打紧。若第下不弃,我便到外间候着,也好为郎中打打下手。”

“这种小事,岂能劳烦元郎?”成肃在屋中扫了一眼,道,“阿蛮,你去打些温水送过来。”

徐崇朝应下,与元破寒一同出了门。

成肃坐到小榻旁,只看了成之染一眼,便侧首盯着金疮医。

金疮医虽不认得成之染,见此情形也猜出了大半,小心地将针砭药石在案上摆开,差点被成肃盯得发抖。

好在徐崇朝很快命手下兵士打温水过来,成雍从门口接了,便端到榻旁。

成之染见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不由得轻轻一笑,对金疮医道:“我可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是寻常伤兵罢了。劳烦阁下为我看看几处刀伤箭伤,余下的,我自己处置便是。”

说罢她拢了拢凌乱的发髻,当着三人的面解下玄甲,将血色暗沉的袴褶展露在外。

成肃一颗心猛地一缩,如针扎般痛彻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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