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咬牙将袴脚挽起,忍着布帛与血肉剥离的痛楚,将蜜色肌肤上淋漓狰狞的伤口坦露出来。
金疮医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成雍将水盆端给他,他用湿布擦了擦伤口,见成之染皱眉忍痛,于是谨慎道:“小将军可要忍住。”
成肃会意,依言按住成之染脚踝。
金疮医欲言又止,从药盛橐中取出尖刀和铁钳,又叮嘱她道:“千万别乱动。”
成之染不由得神色一变。
金疮医不给她迟疑的机会,一手用尖刀刮剥染锈的血肉,另一手钳住箭镞露在外头的细柄暗中用力往外牵引。
霎时间剧痛袭来,成之染眼前一黑,疼得差一点大叫起来,然而一想到成肃在此,残存的神志勉力将吃痛声咽回去,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成肃死死按住她双腿,喝道:“狸奴,忍住!”
成之染疼得眼中落泪,双手死死扣住身下方褥,咬牙望向紧闭的房门。阿父和阿叔近在咫尺,绝不能在他们面前露怯。
金疮医手下不停,小心翼翼地将箭镞从血肉中剥离。他随军多年阅人无数,伤筋动骨时哭爹喊娘的大有人在,纵使看上去威武勇猛的战士,受伤时顾不得痛,却鲜少能在疗伤时忍痛不语。
眼前这瘦弱的女郎竟能咬牙不语,他心中不觉称奇。
成之染死死盯着房门,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滚落,掺着污浊血水洇湿了方褥。绵延不绝的疼痛是如此鲜明刺骨,直白惨烈如同烈焰灼心,将遍布沙场的尸骸燃尽,直至灰飞烟灭。
她甚至不知何时那箭镞已被取出,只从余光里看到金疮医麻利地清创敷药。
她已痛得没什么知觉,仿佛那条腿都不是自己的。
成肃紧张地盯着她,直到这一处伤口包扎完毕,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金疮医如释重负,道:“还请小将军起身,让小的看看肩上的伤口。”
成之染上身只着一层单衣,她缓缓起身,从左肩扯开,露出肩胛的刀伤,任对方清理包扎。接下来是侧腰和背上的两处刀伤,成之染恍惚想到,这伤口大概是掉下垒墙混战时,被人围攻留下的。成肃替她撩起了衣摆,金疮医不多时便包扎完毕。
忙活这一通,连温水都换了三五盆。成之染身上还有不少细碎的伤口,大多是从山坡滚落时划破的,金疮医留了些活血化瘀的伤药给她,仔细叮嘱一番,便恭敬告退。
成之染在水盆中洗净了双手,依旧低垂着眼眸,道:“余下的都不打紧,我自己来便是。”
成肃见她神色无异,便点了点头,唤外间取来干净衣物。他与成雍出了门,正对上徐崇朝探询的目光。两人都一言不发,沉默地在外间等待。
成之染关紧了门,慢慢将旧衣脱下,血污的褶袴离身,牵动了浑身上下的伤口。她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换上新衣,刚一推开门,众人便转过身来。
迎上成肃关切的目光,成之染轻笑:“那金疮医果然有本事,我如今爽利多了,还能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成肃想起她淋漓狰狞的伤口,眸中闪过寒光,问道:“如何伤得这样重?”
成之染顿时有些委屈,将当时如何被射伤,又如何跌下垒墙的情形说道一番。
成雍听她描述那黑甲军将,不由得看了成肃一眼,道:“你说的这人,不会是张灵佑的心腹郑显罢?”
“郑显?”成之染听这名耳熟,忽想起当初朝廷任命张灵佑为广州刺史,是有个叫郑显的做了始兴太守。
“张灵佑虽然声名在外,但郑显更为凶悍,”成雍叹息道,“据说南康郡公便是死在这恶贼手中。”
成之染一愣:“是他?”
徐崇朝眸中晦暗不明,摩挲着腰间刀柄,道:“倘若当真是那人,当时我合该杀了他。”
成之染也惋惜不已,忽而惊道:“我的刀!你们可见到我那把刀了?”
她与那黑甲军将缠斗时长刀脱手,情态紧急竟没来得及捡起来。徐崇朝安慰道:“温将军正带人收拾战场,待会儿说不定便找到了。”
成之染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纵然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半晌,她对成肃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成肃见她恢复了精神,心便落回肚子里。众人这一天东奔西跑,哪里顾得上吃东西。他吩咐道:“都好生休息,吃饱喝足,再与那妖贼较量。”
成之染对这话留了心,半夜伤口疼得睡不着,便披衣起坐,对着漆黑的夜色发呆。
那把失落的长刀,至今还无人寻到。自从十五及笄之时成誉将刀送给她,她便喜欢得不得了,平日也好,战时也罢,一直都带在身边。不曾想经此一役,竟找不到了。
她心中失落,顿觉周遭暑气更甚,屋子里烦闷得很,于是一瘸一拐地推开门,便听到寂寂夜风中隐隐约约的铃音。
海寇自兵临城下,至今已整整半个月。两下里交兵不多,荻芦一战,勉强算守军占了上风。张灵佑岂会善罢甘休,来日必将是一场激战。
成之染坐到台阶上,用石子摆出秦淮沿岸要地的方位,正拿树枝比划着,身后又传来吱呀开门声。
她听出徐崇朝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只是低声道:“这么晚,阿兄还不睡?”
徐崇朝坐到她身旁,道:“你不是也还没睡?”
“我这一身伤,如何睡得着?”成之染苦笑。
徐崇朝想起今日战场上的凶险,不由得后怕。若他再晚一些,狸奴被敌寇抓住了,那该怎么办?
成之染见他一脸忧虑,笑了笑,道:“今日你知我为何被那军将揪住不放?”
“为何?”
“当时我掉下垒墙,远远望见你那支具装甲骑杀过来,櫜弓坐槊,端的有横扫千军之势。我羡慕极了,便想去寻一匹马,也学个杀出重围,没想到半路被拦下……”
她眸中光华流转,一脸憧憬和向往,看得徐崇朝没来由红了脸。好在月光黯淡,成之染看不到。
他笑道:“胡人善骑射,这战术在中原用的多。当初北伐之时,若不是义父用战车翼护步兵,我方的军阵也要被冲垮。”
成之染缓缓嗯了一声,道:“敌寇见识了这招,往后恐怕会警觉。”
徐崇朝笑道:“那便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又道:“今日敌寇围攻荻芦垒失利,虽然往丹阳城方向去,但恐怕不会轻易攻城。我怀疑他们会伺机北上。”
徐崇朝从她手中取过那树枝,沿着地上的秦淮一划,道:“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成之染有模有样地思索了一阵,道:“我当然要撤军啊,成大将军英明神武,手下又有这么多精兵强将,何苦再与他周旋?”
她抬眸看向徐崇朝,眼底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暗夜中点缀天幕的星子,亮闪闪的辉映着,仿佛令人心跳也不由自主地随之起伏。
徐崇朝呼吸一滞,怔愣了片刻,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用手中树枝轻敲着地面,低声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身后又传来屋门响动的声音,二人一回头,正看到元破寒站在门口,面有倦容,但眼神很是清醒。
“大半夜的……”他轻笑一声,走到近前道,“女郎不好好养伤,在这里吹什么风?”
他刻意压低声音,一时间神色莫辨。
成之染想要起身,猛然间触动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徐崇朝正要搭手,元破寒已捷足先登:“小心些!”
成之染任由他搀扶起来,笑着道:“屋里太黑了,我又睡不着,这才出来乘凉。”
“女郎还真是摔打惯了,”元破寒只觉得背上疼,道,“若是我,宁肯在榻上趴上十天半个月。”
弦月如钩,黯淡的庭院内树影朦胧。两人低声交谈了片刻,元破寒将成之染劝回屋。他一转头,见徐崇朝还站在廊下,便微微颔首,道:“徐郎君,早些歇息。”
徐崇朝应了一声,直到院中空无一人,才抬头望着那一弯弦月,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
————
鸡鸣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骑快马自丹阳郡城飞奔而出,马不停蹄地往石头戍来。
成肃在府中接见了来人,正是孟元策手下一军主,急报昨夜敌兵在城南观音山下安营扎寨,一宿都没什么动静。
孟元策麾下二千人驻守丹阳城,城池不可谓不坚固,守备不可谓不森严,如今却派一名有头有脸的军主过来……
成肃瞥了那军主一眼,道:“知道了,让孟将军放宽心。”
他话说一半,那军主也不敢问,只得唯唯退去。
何知己略一沉吟:“依明公之意……”
“孟二郎还是太过小心,”成肃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待我军陈兵朱雀航,我倒要看看张灵佑还有什么主意。”
他思索片刻,命建武将军董荣和建威将军季山松领数千人马前往朱雀航,把守南岸横塘。待人马出城,天光已然大亮。
成之染伤口疼痛难忍,折腾到后半宿才勉强入睡,不多时又被城中阵阵马蹄声惊醒。她出门一问,才知道军中已派兵驻扎朱雀航。
被她叫住的小兵惴惴不安,见她沉思不语,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突然,他见面前这女郎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了许多。
“如此,便无忧了。”
成之染按了按抽痛的额头,转身便回屋补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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